我记得最清楚的客人,是一名叫作爱丽丝的外国女人。

有一天,店里接到了一封英文传真,我把它翻译给妈妈听:

“九月十七日和十八日两晚,订一间单人间,带早餐。傍晚五点左右,乘出租车到达。”

那个女人头戴一顶装饰着大蝴蝶结的宽檐帽,提着一个行李箱,准时抵达。

“您大老远光临敝店,欢迎欢迎!我们给您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快快请进。”

外国客人很少见,妈妈也一反常态地笑容可掬起来。

“我对外语一窍不通,但是我女儿多少懂一点,有什么事,请吩咐这孩子。”

不知道女人听懂了妈妈说的话没有,她把帽子摘下,捋了捋栗色的发丝,嘴角浮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她四肢纤细瘦长,身着一件素朴的连衣裙。

这时,我们三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微微作响,凹凸不平,变得粗糙起来。倒不至于令人痛苦,但也不能让人忽视。她是个盲人。

“我非常期待住在和自己名字一样的旅馆里,能不能把整个建筑物的房间配置和房间里的摆设向我说明一下呢?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一个人行动了。我可以一个人做任何事。”

女人说道,发音清晰易懂。

“好的,那是当然。”

我回答。妈妈用胳膊肘顶我,我就挑了些重要的话翻译给女人。妈妈把胳膊肘支在前台上,仰着头打量女人的脸,刚才可掬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她皱着眉头,食指按住了太阳穴,然后拿出了一把钥匙。那并不是最好的房间,而是一个风景差、不通风、热水不畅而且最窄小的屋子。

我把行李箱提上楼之后,女人很客气地向我道谢。我想告诉她:“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尽管来找我。”但是,拙劣的英语水平实在无法表达。我握住她拿帽子的手,引领着走到墙上的挂钩边。在暗淡的房间里,帽子的蝴蝶结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装饰。

我没找到走出房间的时机,在帽子跟前伫立了一会儿。她的瞳孔是淡蓝色的,很美,美得不像是人类应该有的眼球。

“为什么不让她住301号房呢?空房间那么多。”

我朝妈妈发牢骚。

“真够傻的,你。她眼睛又看不见,从窗户能不能看到大海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压低声音答道,那意思仿佛就是“她能听见,得小点声”。

爱丽丝小姐的探险足迹遍布旅馆的各个角落。她一会儿数台阶,一会儿迈着步子测量走廊长度,还专门确认了食堂入口的位置。她的手指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电灯开关、落满尘埃的画框、门框合页、窗帘和窗帘扣、门把手上的划痕、翘起的壁纸。她把我们早已忘到脑后的东西一个个拾起,用手掌温热、抚摸,宛如彩虹女神的替身,关爱着这个地方。

真正爱着爱丽丝旅馆的,只有她一个。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感激过妈妈为我盘发。

那天,我和翻译家约好一起吃午餐。预约的是一家我从未去过的、镇上最高级的餐厅。

托妈妈的福,我不必担心自己的发型。其实还想绑一个蝴蝶结来着,但是肯定会被妈妈怀疑的。毕竟我是去见那个“老太太”,没必要打扮得那么漂亮,终于也就没有说出口。

我挑了一身黄色的小碎花连衣裙。虽然早已过时,但也没办法,谁让我只有这么一件能见客的衣服。廉价的手包幼稚得不行,草帽也早已掉色。只有鞋子是真皮的——那是某个客人落在旅馆里的,她填在住宿登记本里的地址是假的,联系不上,妈妈就让我穿了——除了有点挤脚以外,没什么可挑剔的。

我悄悄打开妈妈的梳妆台,梳妆台里散落着四五支用了一半的口红。每支的颜色都很艳,但是浅浅抹一层应该没问题,于是我拿出一支。口红前端已经凹了进去,留有妈妈的唇印。我尝试着把自己的嘴挨到上面,闻到了一股神秘的气味,不由得心跳加速。那个大婶,她偷东西的时候是否也像我现在一样呢?

我认认真真地涂了口红。一眨眼的工夫,嘴唇就矗立在脸上,散发着低俗的光泽。我赶紧用纸巾擦了擦,结果抹到了嘴唇外,更难看了。

我提心吊胆,害怕妈妈突然进来,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必须更加努力埋头作业。我觉得把自己的嘴唇装饰得明艳动人是翻译家最渴望看到的,不能让他失望。他想碰我一下都那么畏首畏尾,如果我不能让他满意,他该有多么哀怨啊。光是想想就可怕。

口红总算抹好了。我穿上丝袜,戴上草帽,再次确认连衣裙的拉链是否拉好。有一个人和自己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去往同一个地点,这一微小的事实足以令我欣喜。

我向正在打扫三楼客房的妈妈和大婶说了再见,就穿过中庭,出了后门,朝着中央广场的花朵时钟跑去。

“我的信每次都能顺利地交到你手上吗?”

翻译家问。

“嗯,不用担心。”

我回答。

“我就怕你看不到。一想到这些信你没看到,被埋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坐立不安。”

他仿佛想要好好看看我的脸似的,把我的帽檐往上抬了抬。我立刻眯起了眼睛,真的是盛夏了。在我们身后,少年依旧沉默地拉着手风琴。

“你肚子饿了吗?”

翻译家问道。

我点点头,但其实不知道到底饿不饿。为了观察多日没见的他,我的感觉神经全都去了眼睛、皮肤、耳朵上,根本无暇顾及内脏器官。

我们顺着海岸大道一直走到餐厅。海边已经撑开几把遮阳伞,崖壁也完全露了出来,人们排成长龙打算从裸露出来的岩石上走到崖壁那边去。大道上满是后背沾了沙子的人、在湿漉漉的泳衣外面套了T恤的人、抱着鼓鼓的游泳圈的人。我们怕走散,相互紧挨着对方。

翻译家依旧穿着羊毛质地的西服,戴着配套的珍珠袖扣和领带夹,领带还是上次那条。

“我没在餐厅吃过饭,更别说在那种高级餐厅了……”

“不用担心,喜欢吃什么就放开吃好了。”

“你经常在那里吃饭吗?”

“不是,偶尔去。只在我外甥来的时候。”

“你有外甥啊?”

“我亡妻的妹妹的儿子,比你大三四岁。”

我惊讶于他居然有老婆,但更意外的是“亡妻”这个词。

“哇,今天的崖壁看得可真清楚。”

他指向大海。大海呈现出今年最美的颜色,从海边到海中央,蓝色渐渐变深。散布在海面上的帆船和船头冲开的白色波浪,更是衬托得它湛蓝澄净。整个崖壁全都沐浴在阳光下,但是被贝壳和海藻覆盖的岩石表面还是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