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确实是一次不寻常的午餐。
一进门,我就注意到气氛与以往截然不同,连原本飘荡在这个家里的空气都有了些许变化。谈不上不愉快,但让人觉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在厨房的煤气炉上,火锅已经煮好。桌上铺着蓝条纹的桌布,摆满了盘子和碗,玻璃花瓶里插着两朵扶桑花。收音机放在放饮料的小推车上,正在播放一首古典乐曲,只是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他从哪儿弄来的这些花啊?这一带明明没有任何可以慰藉人的饰物。还有那音乐,除了花朵时钟前的手风琴演奏以外,从未有任何一种音乐在我们之间奏响过。
不过最让我惊奇的是,屋子里不止翻译家一个人。
“你来得正好,挺热吧?来,快请进。顺利找到逃出爱丽丝的借口了?你一会儿慢慢讲给我听。现在我去准备冷饮。”
翻译家心情绝佳,话也变多了。他脱掉上衣,只穿了一件敞领长袖衬衫,松开了领带,解开了袖扣,还把袖子挽了上去。
“这是我的外甥,他要在这儿休假一周。”
被称为外甥的青年从沙发上站起身,害羞地垂着眼帘,微微鞠了个躬。
“你好。”
我疑惑不解地问候。外甥也不说话,又坐了下去,舒适地靠在沙发靠垫上,跷起了二郎腿。他身材瘦高,烫卷的头发挡住了耳朵,身上穿着一条修身的黑裤子和一件纯白的T恤衫。
和简单的服装不协调的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吊坠,非常显眼。样式前卫,看着又像是护身符或辟邪挂件之类的。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外甥既没说“请多关照”,也没说“嗨”。收音机里的钢琴独奏开始了,锅盖咔嗒咔嗒一直响着。
“啊,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孩子,得过一场病,之后就不会说话了。”
“不会说话?”
“是的,不过只是说不出话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啊,锅里好像煮开了,我去看看菜。马上就好,你在这里再稍等一会儿。”
翻译家去了厨房后,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不会说话的人面前怎么做才好呢?实在是不知道。
而且,翻译家的沙发上坐着翻译家以外的人这一点,对我来说就已经难以理解了。外甥优雅地弯曲着修长的双腿,将肌肉紧致的腰深深陷进沙发里。而就在这个沙发上,我做出过那么羞耻的姿势。这,他知道吗?我愈加混乱。
外甥轻轻伸出手掌,邀请我坐下。他不看我这边,有时候目光即将相遇,马上把视线转移到不相干的地方,比如桌子上的伤痕、靠垫的线头、自己的手指。然后就长久地低头盯着那地方看,好像那才是他本来就想看的似的。
我径直走到外甥对面坐了下来,翻译家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着做饭。收音机里流淌出阵阵琴声,后来变成了管弦乐。
“是肖邦。”
外甥说。不,没有说,因为他不会说话。但我觉得自己听见了他说的话。
“是第一钢琴协奏曲,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不知道。”
我回答。
外甥挂在脖子上的镀银小扁盒,烟盒模样,里面装着一个小本子。他撕下一张纸,拿出配套的小笔,垫在小盒上写起字来。这一连串的动作实在流畅至极,就好似我们确实在正常对话一样。
“你不觉得它很棒吗?”
“嗯,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其实我脑子里光想着这不可思议的对话,肖邦什么的一点也没听进去,只是顺着外甥的意思点了点头而已。
外甥打开小盒时细微的指甲声,纸张洁白的颜色,走笔的架势,递过字条时的随意,所有的一切都起到了和说话声音相同的作用。
他收起笔,盖上了盒盖。我轻声咳嗽了一下,用拖鞋尖在地毯上胡乱地画着。沉默又来侵袭,感觉海浪声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外甥突然站起来,走进厨房,在小推车前弯下腰,转着收音机的旋钮。怎么看收音机的年头都很久了:应该还挺结实,声音却不清楚,天线也生锈了,一个旋钮上的塑料膜脱落了。多亏了他灵巧的手,声音比刚才确实好听了一些。
看样子,外甥来过很多次。他丝毫没有被笼罩着这个家的异常规整吓住,无论是开门还是摆弄收音机,都像是习惯多年了似的,非常自然。
对,不只是花,还有收音机。翻译家居然偷偷藏着这种东西,我怎么一直没发现呢。藏在哪儿的?衣柜里面是没有的,我曾经把脸伸进衣柜的各个角落仔细翻找过,再清楚不过了。那么,是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面吗?不然橱柜里面?为什么外甥一来,就突然插上花打开了收音机?为什么不为我,却为外甥这么做?一个又一个疑问,伴着海浪声向我袭来。
“好了!肚子饿了吧,快到厨房这边来!”
翻译家没有注意到我的满腔疑问。
“来,让她坐在那边的椅子上。”
我第一次听到翻译家对外甥讲话。这是完全异于以往的命令,不同于“闭嘴,婊子”,也不同于“全用嘴”。
外甥听从指示,把餐桌正中央的椅子拉了出来,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把他刚才递给我的三张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你每年都来这儿吗?”
“不是,也不是都来。”
翻译家回答。我问外甥的问题,他全都代替回答了。
“这次隔了三年吧。虽然是暑假,但这孩子忙得很。一会儿是研讨班的旅行,一会儿又要给教授帮忙,还得准备论文什么的。”
“在大学,学的什么?”
“建筑学,主要研究哥特式建筑。他从小就喜欢楼房,经常用积木盖房子玩,还都是些出乎大人意料、不拘一格的房子。后来,慢慢地开始收集中世纪教堂的明信片,攒了不少呢。那些明信片上面只有教堂。对建筑这么感兴趣的孩子,全世界也不多吧。一般都是车子啊,棒球啊,漫画什么的。这孩子挺有个性的。”
翻译家用纸巾擦了擦嘴,用勺子把盘子里的菜拌了一下。
“你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干什么?”
“留在研究室里继续学习。”
外甥刚把手伸向吊坠,就被他制止了。
“不用写,你好好吃饭就行,一写字两只手都占上了。像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意地边吃边聊啊。”
翻译家这样说,接下去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
说实话,当看见桌子上的饭菜时,我怎么也没想到它们都是可以入口的食物,甚至怀疑是它们和扶桑花、肖邦一样是特殊的装饰品。
没有一道菜是固体,全像婴儿吃的离乳食一般黏糊糊,正好用勺子舀起来放进嘴里。理所当然地,每人只发了一把小勺,没有一把餐刀或叉子。实际上也确实用不到刀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