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的尝试 (1949)
(《恶心》,萨特著,亚历山大译,新方向出版社,1949年)
萨特的名字,我知道,是与时髦的咖啡馆哲学的招牌联系在一起的,既然人们发现,每个所谓“存在主义者”都有不少的“吸附者”(如果我可以自创一个文雅用词的话),那萨特第一部小说《恶心》(1938年出版于巴黎)的英译本也应该获得某种成功。
难以想象(除非在一出闹剧里)一个牙医会持续不断地拔错牙齿。然而,出版商和翻译家似乎做了那类事情而没有得到惩罚。因篇幅有限,我只能以亚历山大先生的一些愚蠢的错误为例。
1.那个女人“用积蓄给自己买了一个年轻的丈夫”被译成了“把她自己和她的积蓄”奉献给了那个年轻人。(第20页)
2.“他看上去邋遢和恶毒”一句中的用词似乎难住了亚历山大先生,他干脆将句子的后半部分省略,让别人来填补,但没有人这么做,英译本(第43页)就缩减成“他看上去”。
3.文中提到“这个可怜的Ghéhenno”(法国作家),译文中扭曲成了“基督……Gehenna这个可怜的人”。
4.主人公噩梦中的“阳具树林”被误解成某种桦树林。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恶心》是否值得翻译则是另一个问题。它属于那种人们十分期待,但实际上写得很松散的作品,这类作品通过许多二流作家——如巴比塞(1)、塞利纳(2)等流行起来。作品中隐约呈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糟糕的东西,更深处则是老欧仁·苏(3)的影子,俄国的情节剧式作品受后者的影响很大。这部作品被认为是一个名叫洛根丁的人的日记(诸如“星期六上午”、“下午十一点”这类玩意),他经过一些似乎不太真实的旅行之后,在诺曼底的一个小城住下来,以完成他的一项历史研究。
洛根丁来往于咖啡馆和公共图书馆之间,其间他遇到一个健谈的同性恋者,他沉思、写日记,最后与前妻进行了一次冗长乏味的交谈,她现在跟一个周游世界的人待在一起。留声机放着一首美国歌曲“不久你就会想我,亲爱的”,作者赋予这首歌以重要意义。洛根丁想要他的生活如同这首歌,从“存在的没顶之灾”中“救出那个(写这首歌的)犹太人和那个(唱这首歌的)黑人女子”。
在洞察力的一阵模糊的闪烁中(第235页),他想象歌曲作者是一个胡子刮净的纽约布鲁克林人,有着“乌黑的眉毛”和“戴着戒指的手”,在摩天大厦的二十一层楼上写下这首曲子。室内温度很高。然而,汤姆(可能是个朋友)就要过来,带着他的小酒瓶(乡土色彩),他们要去开怀痛饮(在亚历山大先生华丽的译文中成了“威士忌倒满了酒杯”)。我发现,实际上,这是苏菲·塔克(4)唱的一首歌,由加拿大人谢尔顿·布鲁克斯(5)创作。
小说的关键似乎是洛根丁获得的启示,他发现,他的“恶心”源自一个荒诞、无序而又非常实在的世界。不幸的是,小说中的这一切只是停留在纯精神的层面上,洛根丁的发现可能有别的性质,如唯我论的,而这对小说的其他部分丝毫没有影响。当作者有目的地将他随意和独断的哲学幻想强加给他创造的人物时,就要有相当的才华方能取得效果。洛根丁认定世界的存在,这不会引起什么争议。但使世界如同一件艺术品那样存在,这工作就不是萨特所能胜任的了。
1949年4月24日《纽约时报书评》发表这篇文章时,遗漏了我列举的亚历山大先生译本中的第四条错误。从纽约的伊萨卡(我在那儿的康奈尔大学任教),我立即给编辑发去一封措辞严厉的电报,指责对文章的随意改动。4月25日,星期一,我作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论屠格涅夫《父与子》的讲课。星期二晚上,我们在位于塞内加大街(劳埃德·亚历山大也许会加注:卢修斯·安内乌斯)(6)通风良好的别墅里招待客人,我用那封电报的抄件来款待他们。我的同事,一位严肃的年轻学者,一边缺乏幽默地轻声笑着,一边说:“是的,当然啦,那就是你应该发的电报,在许多相似的情况下,我们肯定也会这么做的。”我想,我的反击并非不友好,但我妻子后来说,我可以不那么粗鲁。星期三,我开始在因春困而无精打采的班上分析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星期四,我收到《纽约时报书评》的来信,他们解释说改动文章是出于“篇幅的考虑”。我现在把笔记中被略掉的部分补上去。我不知道编辑是否有先见之明以保存我的打字稿和电报。在这篇文章底下有这样的斜体字:“纳博科夫先生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作者”——该书由新方向出版社出版。
(1) Henri 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
(2)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作家。
(3) Eugène Sue(1804—1857),法国作家。
(4) Sophie Tucker(1884—1966),俄裔美国歌手。
(5) Shelton Brooks(1886—1975),著名的流行音乐和爵士乐作曲家。
(6) 塞内加是古罗马剧作家,全名为卢修斯·安内乌斯·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 4B.C. —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