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 (1972)
(1972年11月20日,为《星期六评论》而写)
被唤起的、复苏的,或创造性的冲动,尤其如高级艺术活动中所显现的。
《韦伯斯特大词典》全本第二版,1957年
令诗人陶醉的热情。也是一个生理学术语:“……狼和狗因激动而号叫;这很容易得到证明:只要凑上去就能让一只小狗叫起来。”
《利特雷词典》,未删节版,1963年
一种热情、专注,心理官能的一种不同寻常的显现。
《达尔辞典》,修订版,圣彼得堡,1904年
一种创造性的涌现。如被激发的诗人。受到鼓舞的社会主义者的工作。
《奥热果夫俄语词典》,莫斯科,1960年
一项专题研究(我不打算去做)也许会表明,即使由最糟糕的评论者来评论我们最好的散文,现在也很少谈及灵感。我说“我们的”及说“散文”,是因为我想到的是美国小说,包括我自己的作品。看起来,这种保留多少与谦逊得体有关。循规蹈矩的人怀疑,说“灵感”就是没有趣味和老套,就是赞同象牙塔。然而,灵感的存在,一如象牙和塔的存在。
人们可以区别几种不同的灵感,然而,如同我们这个流动和有趣的世界中的所有事物一样,不同的灵感也逐渐融合,同时也具有供分类的外部特征。就像癫痫发作前会有某种征兆,初期的兴奋也是艺术家在其生涯中很早就学会去感知的东西。这种涌过全身的感觉,犹如人体内的血液循环,当它扩展开来,身体所有的不适感就消失了——无论是年轻人的牙痛还是老年人的神经痛。美的灵感亦是如此,虽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仿佛它与一种已知的腺体联结在一起,或者引向期待中的高潮),但既无源头又无对象。它延伸、生长,又悄无声息地平静下来。然而,它同时打开了一扇窗户,黎明的风吹过,每根裸露的神经震颤起来。此时,一切都消散了:熟悉的忧虑回来了,眉头又皱了起来;但艺术家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
几天过去了。灵感的下一个阶段是热切地期盼某种东西——不再是莫名状态。新的撞击的形状是如此确定,我被迫放弃隐喻,求助特别的术语。叙述者预感到他想要讲述的。这种预感能够定义为一种即时视觉,转换为流利的言辞。如果有某种工具能表达这一难得的、令人愉快的现象,那具体细节的意象就会随之而来,而纷乱的言辞也将骤然而降。一个有经验的作家立刻将之记录下来,在这一过程中,将多少有些模糊的东西转变为逐步清晰的感觉,修饰语和句子结构也慢慢形成将要在纸上呈现的模样:
海水涌过来,又带着砾石退去,胡安和他心爱的年轻妓女在一起——她的名字,据他们说,是阿多拉?她是意大利人、罗马尼亚人、爱尔兰人?——她枕着他的大腿睡着了,他的晚礼服斗篷盖在她身上,蜡烛在锡杯中燃着,旁边是纸包的一束长茎玫瑰,他的丝绸帽放在石阶上,不远处有月光,所有这些描写的是曾经富丽堂皇的妓院的一角。这妓院名叫维纳斯庄园,在多岩石的地中海岸边,门半开着,似乎朝着一道月光长廊,但实际上这是一间破败的接待室,外墙斑驳,墙上有个大口子,能听到海浪声,像是与时间隔绝的空间的喘息,它沉闷地轰鸣,挟带着潮湿的砾石默默退去。
这是1965年年末的一个早晨,这部小说开始流动起来的一两个月前我匆匆记下的。上面的文字是它最初的阵痛,是这部作品陌生的细胞核,随后三年中作品围绕它生长。生长中有许多色泽方面的变化,在先前瞥见的场景中点燃起来,然而,它的结构中心得到了强化,事实是,它现在作为一个嵌入的场景就存在于小说的中心[这部小说最初名为《维纳斯庄园》(Villa Venus),后来叫做《维恩家庭》(The Veens),再后来叫做《爱欲》(Ardor),最后名叫《爱达》(Ada)]。
现在转向更一般的说明,人们可以看到灵感伴随着作者一部新作的实际写作过程。她陪伴着他(现在我们有了这位迷人的缪斯),她不断地闪现,作家已经习惯于她的出现,以致偶有闪失,就会被视为背叛,对他构成打击。
同一个人可以构思同一个故事或诗歌的不同部分,这一构思可以在头脑中或在纸上,用铅笔或钢笔进行。(有人告诉我,存在着了不起的表演者,他们居然能直接打出作品来,更不可思议的是,能对着打字员或一台机器眉飞色舞地口授作品!)有些人更愿意在浴缸中而不是在书房里,躺在床上而不是在多风的荒野写作——场所并不很重要,是大脑和手的关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问题。如约翰·谢德在某处说过:“我对两种构思方法的不同感到困惑:A.这种方法是,构思只在诗人脑海中进行,一边用肥皂第三遍抹着大腿,一边做着文字的演练;B.另一种方法更端正些,在书房中用钢笔写作。在方法B中,手支撑大脑,抽象的战斗具体地进行着。笔停在空中,随后向下一挥,阻止一次取消了的落日或恢复一颗星辰,这样,按自然法则引导词语穿过漆黑的迷宫,迎向微弱的日光。但方法A让人极度痛苦!大脑很快被疼痛的钢圈箍住。穿着工作服的缪斯指导着研磨的钻头,意志的努力也不能使之停下,这个机器一般的人会脱下他刚穿上的衣服,或轻快地走向街头小店买一份已经读过的报纸。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在无笔的工作状态中,没有了笔作为平衡的停顿?或在更深的层面上,因为没有书桌来支撑虚构,托住栩栩如生的大千世界?因为有那些神秘的时刻,令人疲倦不堪而难以摆脱,所以我放下了我的笔;我四处走动——出于某种无声的命令,合适的用同仿佛用长笛吹出,落到我的手上。”
这自然是灵感抵达的地方。在构思小说的五十年间,在不同的场合,那些我组合起来又放弃的词语,到如今在“拒绝王国”(一个雾茫茫的国度,但并非像乌有乡那样不可信)中可能组成了一座庞大的废词图书馆,其特征和一致的地方就是它们缺乏灵感的祝福。
所以不奇怪,一个作家并不害怕坦承他知道灵感,并能够将其与一阵痉挛区别开来,也与简单的“用词准确”区别开来,这样,他就应该在作家同行中寻求那种极度兴奋的明亮踪迹。灵感的闪电始终会发起突袭:你可以在这部或那部杰作中观察到它的闪烁,无论这是一首好诗,还是乔伊斯或托尔斯泰的文字,或是短篇小说中的一个词语,或是博物学家的论文中才华的喷发,或甚至在一个书评作家的文章中。自然,我想到的不是众所周知的无能的雇佣文人,而是那些自身就是创造性艺术家的人,如特里林(1)(他的批评观我并不在意)或瑟伯(2)(如《革命的声音》中“艺术并不冲向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