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十七 隐者

老者追随着提灯里星星的脚步

纸牌在火光中落下,形成了十字图案。斯坦牌发得很慢,盯着它们落下。

沟把风挡在了外面,沟里烧着火,最近的道路也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周围的原野上满是已经发脆的、高高的野草。野草一直长到沟边,火光照出它们的黄色,天空中繁星点点,遥远而没有温度。

皇后。头戴星辰后冠的她在朝他冷笑,手持顶端是金球的权杖。长袍上绣着的石榴看上去跟草莓似的。她身后的树笔直挺立,就像破败小镇的剧院布景里的树一样。她脚边是丰收的麦穗。丰收的味道。坐着的躺椅上有爱神维纳斯的符号。丰收的味道。

他们都是怎么想的?这些混蛋。急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却老是有这些混蛋在旁边。混蛋。汽车装潢。丝绸抽屉。攒起来的手绢……两亿一发……

火对面坐着个胖子,正用夹子从灰烬里举起一个冒着热气的罐子。“兄弟,来一罐?咖啡好了。”

斯坦把烟灰弹到另一个罐子里,用毯子把罐子裹上。“好呀,伙计。”

咖啡喝下去后,肚子里又开始翻江倒海。老天啊,我需要酒。但是,怎么才能独吞呢?他可不想让那个混蛋喝。

他把瓶口从大衣里悄悄拿出来,假装研究牌面。月光洒在冒着热气的罐子上。

聒噪的流浪汉扬起了头。“天哪,天哪!哪里来的,这么香?”他的声音跟砂纸似的。“是麦酒吗?还是几滴——啊,耳朵后面最不露声色的暗示——那最珍贵的精油,‘烂酒香精——你从来不知道她抹上了它,直到……太晚了?’来吧,金发小子,快把酒给我!”

斯坦微笑着说道:“行,行,伙计。我本来准备晚点跟你说的。我正在等另一个伙伴。他正在外面扎钱呢。”

胖子把那瓶烂酒拿过来,用眼打量一番,然后正好喝掉一半,递给斯坦,他又回到了咖啡旁。“谢谢你,伙计。现在你就一个伙计,我。趁着没有别人来,咱俩赶紧都解决了吧。”他抬起胖身子,盘上腿,喝了一大口咖啡,喝得都从冻得发蓝、闪着光的面颊下流淌下来。胡子两天没刮就跟海盗颇为神似了。

胖子把罐子放在膝盖上,擦了擦下巴,舌头绕着嘴转了一圈,接着说道:“对了,伙计——把那瓶都干了吧。要是真有不速之客怎么办?”他口齿已经不太清楚了,脑袋靠在一边,扬起乱蓬蓬的眉毛。“他会发现两个醉醺醺的人——就跟女仆放假似的。陈年老尿,要就拿去吧,哈哈。”他嘲讽似的摇起了头,脸颊上的肉也随之摆动。然后,黯淡的脸亮了起来。“他也没准是个无价珍宝呢,我是说客人,就是那种会做菜的(宝贝就得给这种人留着),一叫就能过来,跟你进厨房,随手就能做几样美味小菜。”

斯坦又把酒瓶拿到嘴边,往上一斜,粗劣的威士忌就顺着齿缝流进嘴里。他感到痛苦不已,但还是喝完了,把酒瓶子塞到杂草里面。

胖子又往火里添了根柴,然后蹭到斯坦身边。“你这是什么牌啊,兄弟?”

男人的衬衫很干净,裤腿也没磨破。大概也阔过吧。翻领上有个小小的船舵标识,是一家帆船俱乐部的。

斯坦直视着他的脸。“朋友,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我能感应到你当初是坐办公室的,地上铺着豪华地毯那种。我看见了写字楼的窗户,里面有植物。是小雪松吗,在窗框里?”

胖乎乎的流浪汉站起来,往自己的罐子里倒咖啡。“雪松每个人都有。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一个灵感。草丘——就是普通的草坪。不过,我要跟你说的可是天才,天才。你猜我要往里面放什么?蚂蚱!深夜里,我把客户带过去,下面的城市漆黑一片。他从窗口退开,认真听。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是在城市里。”他低下头看,表情紧绷。“等一等,兄弟。你怎么知道草坪的?”

斯坦顿大师浅浅一笑,指着面前的纸牌。“这是吉普赛通灵师用的塔罗牌,是古代传下来的一套符号,神秘的形象下面掩藏着上百年的古老智慧。”

“你拿它们做什么?算命?”粗粝的声音里敌意消失了。

“接收感应。你有两个孩子。对吗?”

胖子点了点头。“老天在上,我以前是有过。那个婊子成天在外面鬼混,希望他俩还好好的。”

“你的第三任妻子?”

“嗯,是的。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娶过三个老婆的卢瑟?”

“我读了你的心,朋友。塔罗牌有凝聚心神的作用。好了,你要是希望我继续,那我就接着讲,只要二十五美分,等值物品亦可。”

流浪汉挠着头皮说:“好,兄弟。你继续吧。”他把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纸牌旁,斯坦捡了起来。五张牌。收好然后洗牌,胖子左手自己切牌。

“你看,第一张是隐者。老人倚在手杖上,跟随着提灯里燃烧的星星。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一生的使命,总在追索近在咫尺的东西。一开始是财富,接着是爱情,然后是安全感,你自己还有其他人。但是,厄运降临在你的身上。你的身体里有东西在朝相反的方向拉扯。你晚上坐火车回家前总要喝上五六杯。我说的对吗?”

黑脸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隐者牌代表寻找。寻找答案。”

“再来,兄弟。”从语调里听,胖子已经服了,而且感到绝望。“我当年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斯坦闭上眼睛。“人来到世上,不过是盲目摸索的虫蚁。他知道饥渴的滋味,他害怕噪声,害怕坠落。他的一生都在逃离——逃离饥渴,逃离命运的雷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呼啸的时间中坠落,坠落,落向黑暗的深渊……”

流浪汉站起身,警惕地绕着火堆转圈,审视这位通灵师。说错话很容易招来报应——这个人手里可是还端着热咖啡呢。

斯坦顿大师大声地自言自语。威士忌下肚,后劲已经上来了。醉酒后的人是快乐的,也是愚蠢的,舌头不再受大脑控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本来可以坐下休息,让舌头尽情地跑火车。干吗要动脑子去读一个白痴的心?就算在做广告的骗子里面,这人大概也是最狡诈、最虚伪的那一类吧?舌头跑火车。舌头啊,老朋友,男人排行第一的朋友——女人排行第二的朋友。我到底都在说什么?

“……我们来到世上,就像原野的晨风。我们就像一盏灯,走的时候,黑窗里涌出一股气就灭了。活着的时候,我们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从一瓶酒到另一瓶酒,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吮吸,咀嚼,吞咽,舔舐,把生活弄成一个变——变——变形虫,可恶!我们就像困在火柴盒里的癞蛤蟆,别人把我们放出来,我们就蹦啊蹦,跳啊跳,那个人总是在我们身后。他追累了,扑上来,我们就死了,五脏六腑喷得到处都是,都喷在慈悲天意的脚背上。哈哈,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