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我于是又一次试图守住我的爱情。但是我需要的是宁静的幸福吗?玛塞琳给我的以及她本人象征的幸福,让不感到厌烦的人过得风平浪静。——但是因为我感到她疲劳了和她需要我的爱,我就用爱来关怀她,并装得这样做也是我的需要。我感到她痛苦就难以忍受;为了使她摆脱痛苦我爱她。

啊!热情的关怀,情意绵绵的守夜!其他人张扬宗教仪式来加强他们的信仰,我也是这样发展自己的爱情。我对你们说,玛塞琳又恢复了希望。她相信来日方长,而我前途无量。我们像新婚一样逃离了巴黎。但是,从旅行第一天起,她的健康明显恶化;到了纳沙特尔我们不得不停止前进。

我多么喜爱这个岸边青青的湖泊!没有任何山景,宛若来自沼泽地的湖水跟土地长期连接,在芦苇中间渗过。我在一家舒适的旅馆里,给玛塞琳找了一间面对湖泊的房间;我整天不离开她。

她病情严重,从第二天起我从洛桑请来了一名医生。他没必要地急于问清我妻子家庭有没有其他结核病史。我回答说有,可是不知道是谁;但是我不乐意说出我自己就因结核病险些丧命,玛塞琳在照顾我以前从来不生病的。我把一切推在血栓上,虽然医生把这病只看作偶然因素,向我肯定她的病由来已久。他竭力劝我们去阿尔卑斯山区呼吸新鲜空气,肯定玛塞琳到了那里会痊愈的。恰好我的愿望是在恩加丁过冬,玛塞琳健康好转,经得起旅途劳顿,我们又启程了。

沿途的每个情景我都当一件大事记得。天气寒冽,我们带着最暖和的裘皮大衣……库尔的旅馆里闹声不停,使我们几乎无法入睡片刻。我一夜不眠毫不在乎,也不会感到疲劳;但是玛塞琳……我气愤的不完全是这种闹声,而是她不会在闹声中睡着。她多么需要的是这个!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动身了;先在库尔驿站上订了座位;一站站衔接组织良好,我们只一天时间便到了圣里兹。

梯封卡斯登、勒米里埃、萨马登……我记得一切,每个时刻;记得空气清新温和;马铃声叮叮当当;我饥肠辘辘;中午停在客栈门前;我搅拌在汤里的生鸡蛋,麸皮面包和冷的酸酒——这样粗劣的菜肴玛塞琳吃不惯;她几乎什么都咽不下,幸好我想到路上带一些干粮,她吃了一点。夕阳西下,黑影迅速盖满森林的斜坡,这一切就在我眼前;然后又一次停歇。空气更加寒冷刺骨。驿车停下,我们钻进黑夜的中心和清澈如水的宁静;清澈如水……没有其他的词更适用了。在这种奇异的透明中,任何一点点声音都清脆响亮。在夜色中我们又走了。玛塞琳咳嗽……喔!她怎么咳个不停?我又想起苏塞的驿车。我觉得我咳得还好一点呢:她咳得太费劲了……她显得多么虚弱,像换了个人;在暗影中我几乎认不出来了。她的面容多么憔悴!从前她的鼻孔也是那么明显吗?喔!她咳得厉害。这明明是她辛苦照料我得到的结果。我讨厌同情;一切传染病都潜伏在同情里面;只有对强者才应该同情。喔!她支持不了啦!怎么还不到啊!她在做什么?她掏手绢,放到嘴前;转身回避……可怕!她也要咳血了吗?我粗暴从她手里抽出手绢。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没什么。这是我多虑了;玛塞琳竭力露出一丝凄笑,喃喃地说:

“不。还不是。”

我们终于到了。正是时候,她快支持不住了。为我们准备的房间不能叫我满意;我们当夜在那里过,第二天就换了。在我看来什么都不够漂亮也不太贵。因为冬季还没有开始,这座大旅馆几乎是空的;我可以选择。我要了两个大房间,光线明亮,家具简单,有一个大客厅相连,客厅一端是一扇凸形大窗,可以看到一个丑陋的蓝色湖泊和一座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冈,坡上的树木疏密不匀。我们在窗前用餐。房租贵得离谱,我也不在乎了!我不再授课了,这是真的,但是要卖掉茂里尼尔。以后的事再说吧。此外,我要钱有什么用?我要这一切有什么用吗?现在我成了个强者。我想财产彻底改变跟健康彻底改变对人同样有益……玛塞琳,她需要奢华生活;她是个弱者……啊!为了她我愿意有多少花多少……我对这种奢华生活既厌恶又欣赏。我的感官受奢华的沾染和浸沉,然而又期望到处流浪。

玛塞琳还是有好转,我不懈地照料她奏效了。因为她吃得很少,我为了她开胃预订一些美味佳肴;我们喝上佳的葡萄酒,每天品尝这些外国当地名酒,觉得很有趣,我深信她也会上瘾的。这里有莱茵河酸酒,托卡依甜酒,喝了让人舒畅。我还记起一种奇怪的巴巴格里斯卡,只剩下了一瓶,所以也无从知道它这种怪味在其他瓶子里是不是也有。

每天我们乘车外出;下雪后改乘雪橇,裘皮衣服一直裹住脖子。我回来时面孔发热,胃口大开,然后一夜酣睡。可是我没有放弃任何工作,每天留出一个多小时思考我觉得必须说的话。历史已不再谈;很长以来,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只限于用它进行心理探讨。我说过我怎么又重新热心过去的呢,这是因为我相信在过去看到了令人迷惑的相似性。我敢于说向死人不停提问题,可以从他们身上获得某些尚未揭示的生活真谛。现在年轻的阿撒拉里克可以自己从坟墓里站起来跟我谈话了;我听的不再是过去的事——一个老答案怎么解答我的新问题呢。人还能做什么?这才是我急于要知道的东西。人直到今天所说的话就是他能够说的一切了吗?他对自己再也没有什么不懂的了吗?他没有什么要否定的吗?这种隐约的感觉每天在我心里加强,就是这些保存完好的宝藏都埋没、掩盖、窒息在种种文化、礼仪、道德下面了。

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寻觅宝藏而生的;我怀着奇异的热忱进行钩深致远的研究,要做到这一点我知道研究者必须排斥和推开文化、礼仪和道德。

我甚至在别人身上只欣赏他们违情悖理的行为,惋惜他们受到的任何束缚。我还可以说在诚实中只看到约束、俗礼或畏惧。我本来可以把诚实视同难能可贵的品质;而我们的习俗把它变成了平淡的、人际相处的契约。在瑞士,诚实属于安逸的一部分。我理解玛塞琳是需要安逸的;但是我并不向她隐瞒我的新思路。在纳沙特尔时,她已经对这里墙上和脸上透露的这种诚实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