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桌子都已被搬到舞厅的一端去了。每张桌子都铺着黑色的桌布。窗帘仍然紧闭着;浓烈的浅橙色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灵柩停放在乐队坐的平台下面。棺材极为讲究:漆黑,接头处包上银制配件,棺材的支架被大量的鲜花所淹没。在花圈、十字架和其他殡葬死者的礼仪所用的物件中,这些鲜花似乎颇有象征意味地扩散到棺材上、平台上和钢琴上,浓郁的香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舞厅老板在桌子间来回走动,跟刚来的在找座位的人们不断地打招呼。黑人招待们穿着黑衬衫和浆烫得笔挺的外套,已经端着杯子和瓶装干姜水在大厅里出出进进。他们行走时表情既趾高气扬又端庄稳重;大厅的气氛已经很活跃,寂静的象征死亡的空气已经发热了。
通向赌场的拱门用黑布遮了起来。双骰赌台上盖着一块黑棺罩,上面渐渐堆满鲜花扎成的花圈。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来,男人们有节制地穿着端庄得体的黑色西服,其余的穿着浅色鲜艳的春装,加强了大厅里似葬礼又非葬礼的气氛。女人们——那些年纪较轻的——也穿着色彩绚丽的服装,戴着帽子和披巾;年纪较大的女人们身穿庄重的灰色、黑色或海军蓝的服装,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肥胖的身材像是星期天下午外出游览的家庭主妇。
大厅里变得闹哄哄的,一片尖利而又压低嗓门的说话声。招待们高举几乎会倒翻下来的托盘在各处走动,他们的白上衣和黑衬衫像照相底片般黑白分明。秃顶的老板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黑色的领带上插着一粒硕大无比的金刚钻,身后跟随着驱逐捣乱分子的壮汉,那是个身材粗壮、浑身肌肉、脑袋滚圆的汉子,仿佛随时会像破茧而出的虫蛹从礼服的后部绷出。
在一间私人用的小餐室里,一张铺了黑布的桌子上搁着一只巨大的装五味酒的大酒碗,碗里漂浮着冰块和水果片。桌边斜靠着一个胖男人,身穿的稍带绿色的西服说不上是什么式样,西服袖子里露出的肮脏的衬衣袖口覆盖在指甲缝里有一道道黑垢的双手上。脖子上围着的污秽的领子松松沓沓地耷拉着,领下系着一根油乎乎的黑领带,上面佩着一枚仿红宝石的饰纽。他脸上被汗水弄得油光光的,他用粗暴的口吻恳求人们来大碗里舀酒。
“来啊,乡亲们。由金恩请客。花不了你们一分钱。过来喝啊。天下没有比他[53]更好的小伙子啦。”人们喝完酒,退回去,让位给其他伸出酒杯的人。一位招待不时端着水果与冰块走进屋子,倒在酒碗里;金恩从桌下皮箱里掏出一些酒瓶,慢慢地往碗里倒;接着,他像主人似的又用粗暴的口吻劝说人们过来喝酒,冒着汗,不断地用袖子擦脸。“来啊,乡亲们。由金恩一个人请客。我不过是个酿私酒的人,可他没有比我更要好的朋友了。上这儿来喝吧,乡亲们。酒自有来路,有的是呢。”
从舞厅里传来一阵音乐声。人们进屋找座位。平台上就座的是从闹市一家旅馆请来的乐队,人人都穿着礼服。舞厅老板和一名助手在跟乐队领队商量节目。
“让他们演奏爵士音乐,”那助手说,“没有人像雷德那样爱跳舞的。”
“别,别,”舞厅老板说,“等金恩让他们灌饱了不花钱的威士忌,他们就会跳起舞来。那就太不像样了。”
“奏《蓝色的多瑙河》怎么样?”领队说。
“别,别;别奏蓝调[54],说真个的,”舞厅老板说,“那边棺材里躺着个死人呢。”
“这又不是蓝调。”领队说。
“那么是什么?”助手说。
“是支华尔兹舞曲。斯特劳斯作的。”
“是个意大利佬[55]?”助手说,“去你的。雷德是个美国人。你也许不是,他可是地道的美国人。难道你一首美国曲子都不知道?奏《我只能给你爱》[56]吧。他一向喜欢这曲子的。”
“结果让大家都跳起舞来?”舞厅老板说。他回头看看那些桌子,那儿的女人们说话的嗓音已经开始有点尖声尖气了。“你们最好先奏《与主接近歌》[57],”他说,“让他们可以多少清醒些。我跟金恩说过,供应五味酒有点冒险,开始得太早了点。我建议等我们快回城里时才发酒。不过我早该知道就是有人会把葬礼变成庆祝会的。你们最好先奏点庄严的曲子,一直奏到我发出信号。”
“雷德不会喜欢严肃音乐的,”助手说,“这你是知道的。”
“那就让他上别处去,”舞厅老板说,“我这么做完全是帮个忙。我又不是开殡仪馆的。”
乐队奏起《与主接近歌》。听众安静下来。一个穿红衫裙的女人踉踉跄跄地走进门来。“哈哈,”她说,“雷德,再见啦。不等我赶到小石城,他早就下地狱啰。”
“嘘——”好些人说。她倒在一张椅子里。金恩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等乐曲结束。
“来啊,乡亲们,”他喊道,两条胳臂使劲做出一个大幅度的挥手动作,“来喝啊。金恩请客。不出十分钟,我要让这儿的人没有一个嗓子发干或者不掉眼泪。”后面的人开始朝门口走去。舞厅老板跳起身来,向乐队猛的一挥手。那短号号手站起来独奏《在那安息之港》,但在屋子后部的人们陆续从金恩站着挥手的门口走出去了。两个戴着饰有花束的帽子的中年妇女悄悄地哭泣着。
他们在渐渐浅下去的酒碗周围推推搡搡,又喊又嚷。从舞厅里传来短号雄浑的乐声。两个拎着衣箱的浑身脏兮兮的年轻人使劲地朝桌子挤去,嘴里单调地喊着“让开,让开”。他们打开箱子,把一瓶瓶酒放在桌子上,这时正在当众哭泣的金恩打开酒瓶往碗里倒。“来啊,乡亲们。即使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会爱得他更深。”他用嘶哑的嗓音高声说,一面用袖口擦脸。
一名招待端着一碗冰块和水果侧身挤到桌边,正要往酒碗里倒。“你他妈的想干什么?”金恩说,“把泔脚往酒里倒?你他妈的给我滚。”
“好啊——!”人们高喊着,互相使劲地碰杯,喧闹声淹没了一切,只有金恩还在继续演他的哑剧,拍掉招待手里的那碗水果,又忙着往酒碗里倒酒,有些倒进人们伸出的杯子里,有些溅在人们的手上。那两个年轻人正在拼命开瓶子。
舞厅老板仿佛被一阵刺耳的铜管乐声卷了过来,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脸色焦躁不安,挥动着双手。“来啊,乡亲们,”他喊道,“咱们先把音乐节目演完。这可花了我们不少钱呢。”
“去他的。”大伙儿高喊。
“花谁的钱啊?”
“谁在乎呢?”
“花谁的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