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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院长嬷嬷跟凯蒂只谈过三四次话,其中一两次只有十分钟,但她还是给凯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就像一片乡野,初见时感觉辽阔而冷漠,但不久就会在巍峨山岭的褶皱间发现一个个掩映在果树丛中的欢腾的村庄,看见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欢快流淌的一条条小河。这番宜人的景象会让你惊奇,甚至熨帖安心,但远处狂风劲吹的黄褐色高地尚不足以使你感到自如自在。要想跟院长嬷嬷亲密无间本来就不可能,在她身上有什么超凡脱俗的东西。凯蒂在其他修女身上也能感受到,甚至那位好脾气、爱说话的圣约瑟修女也不例外,但跟院长嬷嬷之间的障碍几乎就是明摆着的。它让你产生好奇,使你颤栗,也令你肃然起敬。她可以跟你行走在同一片大地上,处理世俗事务,却显然又活在一个你无法企及的高度之中。

她曾经对凯蒂说:“一个修女只是不断地祈祷耶稣还不够,她应该成为自己的祈祷者。”

这番话夹杂着她的宗教信念,凯蒂觉得这是她的心声,并非特意在向一个异教徒说教。让她奇怪的是,凯蒂对于上帝的无知是有罪的,而深怀博爱之心的院长嬷嬷,对此竟然放任不管。

某天晚上,她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白日渐短,柔和的夜色在惬意中带着几分伤感。院长嬷嬷看上去非常疲乏,那悲戚的面容扭曲发白,漂亮的黑眼睛失去了光芒。浑身的疲劳将她带入一种难得的心境,想跟别人倾诉一番。

“对我来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的孩子。”她打破了长时间的冥想,“因为这一天是我终于下定决心投身宗教的纪念日。我考虑了两年,承受了这一召唤带来的恐惧,因为害怕我的精神再被世俗掳回去。但在领受圣餐的那个早上,我发出誓言要在天黑前把我的愿望通报给亲爱的母亲。领受圣餐后,我祈求我们的主赐予我内心的平静:你终将获得——主似乎在回答我——只要你不再渴求,它便降临于你。”

院长嬷嬷好像迷失在了对往昔的回忆中。

“那一天,我们的一位朋友,维尔诺夫人,没告诉任何亲戚便动身去了卡梅尔。她知道他们会反对她走这一步,不过她是个寡妇,有权选择自己要做什么。我的一个表姐去跟这位亲爱的逃离者告别,直到晚上才回来,她很受触动。我还没跟母亲谈过,一想到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我就浑身发抖,但更希望信守我在圣餐时做出的决定。我问了表姐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旁的母亲似乎一心忙着绣她的坐垫,其实一个字也没有落下。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想,如果我打算今天说,就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奇怪的是,我对当时的情景记得一清二楚。我们围坐在桌边,圆桌上盖着红桌布。我们在灯下干活,那盏灯的灯罩是绿色的。我的两个表姐跟我们住在一起,大家都忙着修补客厅椅子上的坐垫。你想一想,那些东西自从路易十四时代买来后一直都没修补过,早已破旧褪色,母亲说这简直太丢人了。

“我一度想开口说话,但嘴唇就是不听使唤。沉默了几分钟后,母亲突然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你朋友的所作所为,对她那些亲近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这我可不喜欢。这种做法太像做戏,太讨厌,太没品位了。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妇女不该做这种让人说三道四的事。如果你要离开我们,给我们留下巨大痛苦的话,我希望你别像犯了罪似的偷偷逃走。’

“这正是说话的机会,可我偏偏那么懦弱,只是说了句:‘哦,您尽管放心吧,maman(妈妈),我才没那个胆量呢。’母亲没有回答,我懊悔自己竟不敢解释心里的想法,似乎听到耶稣对圣彼得说的话:‘彼得,你不爱我吗?’唉,我多么软弱,多么不知感恩!我爱我的舒服日子,我的生活方式,我的家人和我的娱乐消遣。我迷失在了痛苦的挣扎中。过了一会儿,就像紧接刚才的谈话似的,母亲对我说:‘尽管如此,我的奥黛特,我相信你这辈子不过得既痛苦又隐忍,是不会罢休的。’

“我还沉浸在焦虑和思索中,那两个表姐默默地干着活,全然不知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间,母亲让手里的坐垫滑到地上,直愣愣地看着我,说:‘唉,我亲爱的孩子,我敢肯定你最后要去当修女的。’

“‘你这是当真吗,我的好母亲?’我回答说,‘你真是一语道破我心深处的念头和渴望。’

“‘ Mais oui.(当然。)’两个表姐不等我把话说完,便嚷了起来,‘这两年来,奥黛特就一心想着这件事情。但你不会准许她的,ma tante(我的姨妈),你可不能准许她。’

“‘我亲爱的孩子,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的话,我有什么权力不准许呢?’母亲说。

“我的表姐们想把话题变成笑谈,便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我的私人物品,欢快地争吵着到底哪件东西该归谁所有。但这种快乐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我们就开始哭了起来。接着,父亲上楼来了。”

院长嬷嬷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这让父亲很难接受,我是他的独女,男人对女儿的感情往往比对儿子更深。”

“拥有一个心爱的孩子是极大的不幸。”凯蒂微笑着说。

“将这个孩子奉献给耶稣基督之爱,便是莫大的幸运。”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朝院长嬷嬷走过来,十分自豪地给她看一件不知哪儿弄来的古怪玩具。院长嬷嬷把她美丽纤细的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孩子朝她依偎过来。凯蒂注意到那笑容如此甜蜜,又超然于世,一时很是感动。

“看到所有孤儿都这样爱您,真是太美妙了,院长嬷嬷。”她说,“我想,如果我能激发起这样深切的钟爱,会感到非常骄傲。”

院长嬷嬷再次露出那疏离而美好的微笑。

“只有一种办法赢得人心,那就是让自己成为人们会去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