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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惊醒。一开始,这声音跟它搅扰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没能让她跟现实联系起来。敲门声一直不停,她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敲院子的大门。周遭一片昏暗,她的手表指针发出磷光,依稀可见时间是两点半。大概是沃尔特回来了——他怎么这么晚?还没能叫醒仆人?敲门声仍在继续,且越来越响,在夜晚的静寂中格外吓人。敲门声停止,她听见沉重的门闩被拉开。沃尔特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可怜的东西,肯定累坏了!但愿他直接上床睡觉,别像往常那样去他的实验室工作了。

外面有几个人在说话,还有人进了院子。这就奇怪了,沃尔特晚归从不会打扰她,总是尽量不弄出动静。有两三个人匆匆跑上木制台阶,进了隔壁房间。凯蒂心里有些害怕,她一直担心这里会发生排外的骚乱。出了什么事吗?她的心跳变得急促起来。还没等到她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有人穿过房间来敲她的门了。

“费恩太太。”

她听出是沃丁顿的声音。

“我在,出了什么事?”

“你可以马上起来吗?我有事要告诉你。”

她连忙起身穿上一件晨衣,扭开锁把门打开。沃丁顿出现在她面前,穿着一条中式长裤,上身是一件府绸外套。一个仆人提着马灯,后面是三个穿卡其布军服的中国士兵。沃丁顿一脸惊恐的神色吓了她一跳:他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她倒吸了一口气。

“你必须保持冷静。现在没时间耽搁了,赶紧穿上衣服跟我走。”

“可到底怎么了?是城里出什么事了吗?”

他身后的士兵让她一下子想到了暴乱,他们是来保护她的吗?

“你丈夫病倒了,我们想让你马上去。”

“沃尔特?”她惊叫了一声。

“你先别着急,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俞上校派这位军官来叫我,让我立刻带你去衙门那里。”

凯蒂盯着他好一会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冷,随后她转过身去。

“我两分钟就准备好。”

“我都没来得及换衣服,”他说,“本来正睡着觉。披上外衣,穿了双鞋就来了。”

凯蒂没听见他说的话。她借着星光穿衣服,摸到什么就穿什么。手指突然变得笨拙起来,半天才摸到衣服上的小扣子扣上,又把那条晚上常披的广东围巾披在肩上。

“我还没戴帽子。不用戴了吧?”

“不用。”

仆人提着灯走在前面,几个人匆忙下了台阶,走出院门。

“小心点儿,别摔倒了。”沃丁顿说,“你最好抓住我的胳膊。”

几个士兵紧跟在他们身后。

“俞上校派来了轿子,在河对岸等着我们。”

他们迅速向山下走去。凯蒂有心问上一句,但她的嘴唇哆哆嗦嗦,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她太害怕听到那个回答了。到了岸边,一条舢板在等着他们,船头那里有一线光亮。

“是不是霍乱?”这时她才问道。

“恐怕是的。”

她惊叫了一声,连忙又收住。

“我认为你应该尽快赶去那儿。”他把手伸给她,扶着她上了船。航程很短,河水几乎凝滞不动。他们在船头挤作一团,一个女人后背上绑着一个孩子,划着单桨把小船渡到对岸。

“他是今天下午病倒的,现在应该说是昨天下午。”沃丁顿说。

“为什么不马上派人来叫我?”

虽说没什么缘由,但他们都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黑暗之中,凯蒂能感觉出她的同伴也非常焦急。

“俞上校本来想派人叫你,但他不让。俞上校一直跟他在一起。”

“就算那样也应该派人来叫我,真是太冷酷无情了。”

“你丈夫知道你从未见过得了霍乱的人,那种情形实在既可怕又让人恶心,他不想让你看见。”

“毕竟他是我丈夫。”她声音哽咽地说。

沃丁顿没有答话。

“现在为什么允许我去了?”

沃丁顿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我亲爱的,你必须很勇敢才行。你得做最坏的打算。”

她痛苦地呜咽一声,注意到那三个中国士兵看着她,便稍稍侧过身去,冷不丁她瞥见了他们的眼白。

“他就要死了吗?”

“我只有俞上校让这位军官带来的口信,他是来接我的。据我判断,已经虚脱了。”

“完全没有希望了吗?”

“我感到非常难过,我担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赶到,恐怕就见不上他最后一面了。”

她浑身一阵颤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你知道,他工作过度劳累,又没有任何抵抗力。”

她生气地甩开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他说话时低沉、痛苦的声音让她感到恼火。

他们到了对岸,两个站在河边的中国苦力扶着她上了岸。几台轿子等在那里,她上了自己的轿子,沃丁顿对她说:“要尽量保持镇静。你必须拿出全部的克制力。”

“让轿夫们赶紧点儿。”

“已经吩咐他们尽量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