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他们开始享用午餐。查理坐在桌子的上首位置,轻松地掌控着话题。说过开头那几句同情的话后,他便不再把凯蒂当作刚刚经受了灾难性痛苦的人,而更像是刚刚动过阑尾手术,从上海来这儿改换一下心境。她需要快活起来,而他也准备好让她快活。要让她感觉自在,最好就是把她当成家庭一员对待。他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开始谈论秋季赛马大会,还有马球——天哪,要是他无法把体重降下来,那就不得不放弃马球了。然后又说到他上午跟总督聊天的事情。他谈起他们在海军上将的旗舰上参加的那场舞会,谈到广东的时局,以及庐山的高尔夫球场。几分钟后凯蒂便觉得自己不过是周末离开了一两天而已。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六百英里外的内地乡村(距离相当于伦敦到爱丁堡那么远,对吧?),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像苍蝇一般成批死去。不一会儿,她便发现自己已经在打听某个打马球时折断锁骨的人怎么样了,这位太太是否回家了,或者那位先生有没有在打网球锦标赛。查理说着自己拿手的小笑话,她对之报以微笑。多萝西带着些微的优越感(现在也把凯蒂包括了进去,因此就不再让人稍稍觉得冒犯,反而成了联结她们的纽带)温和地挖苦殖民地的各色人物。凯蒂开始有些活跃了。

“是啊,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查理对他的妻子说,“午餐前她那么苍白,简直吓我一跳,这会儿脸颊上已经有点儿颜色了。”

凯蒂即便不是兴高采烈(她觉得无论是多萝西,还是抱有令人钦佩的礼仪观念的查理都不会赞同她那样做),至少也是带着轻松愉快的神情参与到谈话中的。与此同时,她也观察着东道主。在她怀着复仇的幻想,全部心思都被他占据的那几个礼拜,她在心目中拼合出了他异常生动的印象:那浓密、卷翘的头发梳理得极为仔细;为了掩盖渐渐灰白的头发,又涂了太多的头油;脸膛通红,脸颊上布满淡紫色的网状脉管,颚骨太过肥大;当他不刻意抬起头掩饰时,能看到他的双下巴;他那对猿猴般浓密、花白的眉毛,让她隐隐感到厌恶;他动作沉重,虽说注意饮食,又经常运动,却未能避免渐渐发胖;他的骨骼覆满赘肉,关节像中年人那样僵硬;时髦的衣服略嫌紧身,对他来说过于年轻了。

但是,当他在午餐前走进客厅时,还是令凯蒂感到相当震惊(或许因此她苍白的脸色才那样显眼),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想象跟她开了个怪异的玩笑:他丝毫不像她心中描绘的那个样子。她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他的头发没有一丝灰白,哦,只有鬓角那里有几根白发,但也很相称;他的脸也不红,不过是晒得黝黑;他的脑袋和脖子都好端端的;他既不粗胖也不老:事实上他很显瘦,身材十分健美——如果说这让他有一点点自负,难道你能苛责他吗?他俨然还是个年轻人;当然他知道怎么穿衣打扮,他看上去整洁、干净、端庄得体,否认这一点是荒谬可笑的。她到底中了哪门子邪,把他如此这般胡乱想象?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幸运的是她知道他是多么卑鄙而不足取。当然,她一直都承认他的声音带有一种迷人的特质,跟她记忆中的完全一样:这声音让他说出的每一个虚伪的字眼更让人恼火。那柔和而温暖的音调回响在她耳边,现在听上去是那样伪善,让她纳闷自己怎么会被它欺骗了。他的眼睛很漂亮,这便是他的魅力所在,其中闪烁着温和、湛蓝的光彩,哪怕他在梦呓般地胡诌,那神情仍然讨人喜欢。要想不被这双眼睛打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终于,咖啡端上来了。查理点上他的平头雪茄,看了看手表,从桌边站起身来。

“哦,我得走了,留你们两位年轻女士自便吧。现在我得回办公室去。”他停顿了一下,随后用友善、迷人的眼睛望着凯蒂,对她说,“这一两天我不会打扰你,让你好好休息。然后,我就要跟你商量点儿事情。”

“跟我?”

“我们得着手处置你那所房子,你知道。此外还有家具。”

“哦,不过这事儿我可以找个律师,没理由要来麻烦你。”

“我可不会让你把钱浪费在雇请律师上面,这些统统都由我来操办。你知道,你有权获得一份抚恤金,我会去跟总督大人谈谈,看能否在某些方面通融一下,为你额外多争取一点儿。你只管把自己的事托付给我好了。不过先什么都别操心,我们只希望你恢复健康。我说得对吧,多萝西?”

“当然了。”

他朝凯蒂轻轻一点头,然后走到他妻子的椅子旁,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大多数英国男人亲吻女人的手都显得有点儿蠢笨,他却做得优雅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