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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凯蒂早早起了床,给多萝西留了一张纸条说她外出办事,便搭上有轨电车下山去了。街上十分拥挤,到处是汽车、人力车和轿子,形形色色的欧洲人和中国人混杂在一起。她穿街走巷来到半岛东方轮船公司的办事处。两天后有一艘船启航,这是最早出港的船了,她拿定主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登上它。办事员告诉她所有舱位都订出去了,她便说自己要见总代理。她通报了自己的姓名,那位跟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代理出来,将她带进他的办公室。他知道她的境况,在她表明自己的愿望后便派人取来乘客名单。他看着名单,面露难色。

“我恳求你尽量帮帮我。”她催促说。

“我想,殖民地的每个人都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费恩太太。”他回答说。

他派人叫来办事员询问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

“我要调换一两个人的位置。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为你效劳。我可以给你单独安排一个小客舱,会让你更喜欢的。”

她谢过了他,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快逃!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快逃!她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通告说她即刻回国。之前她已经发过电报告知沃尔特的死讯。随后,她回到了汤森家,把订了船票的事告诉了多萝西。

“没你在这儿,我们都会感到非常难过,”这善良的女人说,“但我自然理解你想待在父母亲的身边。”

自从返回香港后,凯蒂一再拖延,迟迟不愿去她那所房子。她实在害怕再次走进那扇门,面对那些与其寓居者有关的记忆。现在她没别的选择了。汤森把出售家具的事情安排妥当,他已经找到一个急于继续租赁的人,但那里还有她跟沃尔特的全部衣物,他们去湄潭府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此外还有书、照片和其他零碎的东西。凯蒂对所有东西都无所谓,急于跟过去一刀两断,她明白如果任由这些东西统统拉去拍卖行,就会触怒殖民地敏感的神经,必然会全部打包寄到她的名下。于是午饭后她便准备回去一趟。多萝西热心帮忙,提出要陪她,可凯蒂央求让她一个人去,最后只好同意带上多萝西的两个男仆协助装箱。

这所房子一直由仆人领班照看着,他给凯蒂开了门。像个陌生人一样走进自己的房子,不免有种奇怪的感觉。里面很是整洁干净,各样物件各居其位,以备随时取用。尽管这一天和暖晴朗,寂然无声的几间房里却是一片阴森凄凉。一件件家具恰当但生硬地摆在该摆的地方,原来插着花的几个花瓶也留在原位。凯蒂不知何时倒扣在那儿的书也原封未动,就像在一分钟内人去屋空,而这一分钟却包含着永恒,让你无法想象这座房子里会再次响起欢声笑语。钢琴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狐步舞乐谱,似乎正等着人来弹奏,但还有另一种感觉,假如你按下琴键,它不会发出声音。沃尔特的房间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整洁:斗柜上摆着两张凯蒂的大照片,其中一张她穿着引荐会时的衣服,另一张则是结婚的礼服。

仆人们从储藏室取来行李箱,她站在一旁指点装箱。他们灵巧、利索地打着行李。凯蒂想,剩下的这两天应该能轻松做完这些事情。绝不能让自己胡思乱想,没有时间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身便看见了查尔斯·汤森,她心里猛地一凉。

“你来干什么?”她说。

“能去你的起居室吗?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忙。”

“只占你五分钟时间。”

她没再说话,只是对仆人吩咐了一句,让他们继续干活,将查尔斯引进旁边的房间。她没有坐下,以此表示不希望他耽搁太久。她知道自己脸色十分苍白,心也跳得厉害,但还是冷冷地面对着他,眼里充满敌意。

“你有什么事?”

“我刚听多萝西说你后天要走。她告诉我你到这儿来收拾东西,让我打电话给你,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非常感谢你,但我完全能够应付。”

“就料到会是这样。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个,而是问问你如此突然离去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

“你和多萝西对我很好,我不希望让你们觉得我在利用你们的好脾气。”

“这回答太拐弯抹角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重大,我可不希望是我做了什么事情把你逼走的。”

她在桌子旁边站着,低下头,目光落在了《随笔》上,这是几个月以前的旧报了。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沃尔特一直盯着它——可现在,沃尔特已经……她抬起眼睛。

“我觉得我彻底堕落了。你不可能像我那样鄙视我自己。”

“但我并不鄙视你,我昨天说的每个字都是当真的。就这么逃了算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朋友,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怠慢了你。”

“为什么你不能让我一个人清净清净?”

“真见鬼,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你这么看待这件事,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这太不健康了。昨天之后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好一点儿。毕竟,我们都是人嘛。”

“我不觉得我是人,我觉得自己像动物,一头猪、一只兔子或者一条狗。唉,我不怪你,我也是一样坏。我屈服于你是因为我想要你,但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那个可恶、下流、淫荡的女人,我不认她是我。躺在那张床上渴求你的人不是我,因为我在坟墓里的丈夫尸骨未寒,你妻子对我又这么好,好得难以形容。那不过是我身体里的兽性,像恶灵一样愚昧可怕,我不认同它,痛恨它,鄙视它。从那以后,每当我想到它,我就恶心得要呕吐。”

他皱了皱眉,不太自在地笑了一声。

“我算是相当豁达大度了,但有时候你嘴里说出来的东西实在让我震惊。”

“那我就很抱歉了,你最好现在就走。你是个一文不值的小人,是我愚蠢,才会跟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谈下去。”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从他蓝眼睛的神色中看出他被惹火了。他大概会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以惯有的老练和谦恭为她送行。一想到他们相互握手、他祝她旅途愉快、她也感谢他的殷勤款待时那种彬彬有礼的样子,她就觉得好笑。但这时她看到他的表情变了。

“多萝西告诉我你要生孩子了。”他说。

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但不让自己做出任何表示。

“是的。”

“我有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吗?”

“不。不,是沃尔特的孩子。”

她说话时难免加重了语气,但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这种腔调毫无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