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怎样做地中海人

那是1960年代初,我九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一大家子人——母亲、兄弟、所有人——开着一辆破旧的欧宝车,从安卡拉来到梅尔辛(Mersin)[1]。在旅行了几个小时之后,有人告诉我说,再过一会我就能第一次看到地中海,而且将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经过了托罗斯山脉的最后几座山峰,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路面。我们的地图上显示这段路很平稳。我看着道路蜿蜒崎岖地穿过黄褐色的群山,地中海赫然在目:我看见地中海了,从此再也忘不了它!土耳其语把地中海叫作白海,它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大海。然而,地中海却是蓝色的。或许因为我期待它和它的土耳其名称相符,所以,我想像中的地中海,是带有淡淡白色的海洋:一个想像中的大海,也许是像沙漠一样,可以让人们看到海市蜃楼的大海。而眼前的大海看起来则非常熟悉。那熟悉的海风一直飘向群山,呼啸着吹过汽车的玻璃。地中海,是我熟悉的大海。它的土耳其名字却害得我相信,它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大海。

多年以后,我读到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2]关于地中海的文章时,才认识到,对于地中海来说,自己并不是第一个经历这种遭遇的人。布罗代尔在他的地图里,把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黑海都囊括在地中海之内。在他看来,这些水域都是大地中海的延伸。布罗代尔根据这些地方共同的历史、商业和气候断定,地中海理应包括这些水域。而生长在黑海、马尔马拉海和达达尼尔海峡沿岸的无花果树和橄榄树,就是确凿的证据。 

我记得,这种思路简单的说理曾让我非常困扰和迷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伊斯坦布尔——难道我生活在地中海而自己却并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个地中海人,或者甚至不知道,做一个地中海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许属于一个城市、一个国家或者一片大海的最好方法,就是对它的边界、形象甚至它的存在毫无所知。最好的伊斯坦布尔人,并不记得自己是伊斯坦布尔人。最正宗的穆斯林,也不知道什么是穆斯林,什么不是穆斯林!这是看待事物的正确方法,但是对我来说却不起作用,因为我的确对地中海的形象有所认识,而这种认识和我居住的伊斯坦布尔毫无关系。我的这种认识不仅仅是因为,在我眼中伊斯坦布尔是一个过于黑暗、阴沉的北方城市,“地中海”的概念无法把它涵盖进来,还因为地中海属于我们下游的民族,属于南方,他们的国家和文化与我们差异很大。现在,在我看来,这种幻想、这种混乱似乎表明,土耳其人对于地中海只有毫无把握的愚识蠢见。

14世纪,一直向西扩张的奥斯曼土耳其人抵达地中海的巴尔干半岛海岸,在征服了伊斯坦布尔之后,进入了黑海。他们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地中海继续远征。到奥斯曼帝国全盛时期,现在被称为东地中海的领土全部为帝国所有。这使它有权把地中海当做是我们的海。正如我们的中学课本曾经吹嘘的那样,在那时,地中海已经变成了内陆海。军国主义者的这种虚张声势,比起那些认为地中海有独特文化的人提出的逻辑,要简单明了得多。对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地中海是一个地理实体:一块水域、一系列航线、海峡和通道等。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种完全地理意义上的划分方法,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它的受害者。

即便如此,这个内陆海却充满了危险。威尼斯大型帆船、马耳他船队、海盗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暴风雨,还有各种灾难都曾把这里当做家园。当迷雾散尽,奥斯曼土耳其人发现,这不是个温暖快乐的天堂。他们要面对各种船只、旗帜还有敌人经常的威胁等等,不一而足。在少年时期,我在读过阿布杜拉·齐亚·科赞诺格鲁(Abdullah Ziya Kozanoğlu)[3]那些深受喜爱的历史小说后,就知道对柏柏尔人、德拉古特和其他海洋斗士来说(这些人出生于基督徒家庭),地中海就是一个狩猎场。

如果说,这个被我们称之为地中海的狩猎场、战争区有一种自然诱惑力的话,那就是它的形状。它在地图上的位置使它充满了神秘感。这片海洋在柯勒律治的“古舟子”里让人联想到上帝、犯罪、惩罚、死亡和永恒不朽之梦。但是,它对土耳其人来说,仅仅是有待征服的大海。他们不关心那些可能潜伏在水下的传奇野兽和神秘动物,而是更在意亲眼所见的那些奇怪、吓人的海洋生物。只要看到那些动物,人们就会像埃弗利亚·切莱比(Evliya Çelebi)[4]一样忍不住想笑,然后编出许多故事来。奥斯曼土耳其人把地中海看做一部百科全书、地图上的一种轮廓、一个观光之处。这里和传说、怪物、未知世界的神秘毫不相干。这里是个军事区,一个打仗的地方。因此,《白色城堡》中出现了那些短兵相接、互抓俘虏的17世纪土耳其人和意大利人,这也就绝非偶然了。

把地中海当做一个单一的概念,是人为的看法。同样,与此相对应的地中海的单一特征,在经过实证之前,也只是人们精心炮制的虚构特性。这种地中海之梦全部都来自北方,它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学幻想。地中海的各个民族正是通过北欧的作家才发现自己是地中海人。地中海气质的源头,并非出自荷马或者伊本·赫勒敦(Ibni Haldun)[5],而是来自于歌德与司汤达居住过的意大利和旅行过的地中海地区。要充分领受关于地中海的各种文学形象和色情联想,要探讨地中海的情感,我们必须忍受乏味,如同托马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中那位令人乏味的主人公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在今天的地中海作家发现其性感气质之前,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6]、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和E. M. 福斯特[7]早就对这一特点进行了探讨。卡瓦菲斯(Cavafy)[8]对这种性感梦想尤其情有独钟,但如果要说卡瓦菲斯是现在最典范的地中海诗人,那是因为他与劳伦斯·达雷尔(Lawrence Durrell)[9]的《亚历山大四部曲》(The Alexandria Quartet)中的一个诗人主人公有着相似之处。地中海各民族正是通过这些北方作家,才发现自己是地中海人,才发现自己的不同,发现自己不属于北方。

迄今为止,并不存在一个纯粹单一的地中海国家、不存在一面纯粹单一的地中海国旗。那些不是地中海的人,也没有受到不分青红皂白的羞辱和谋杀。这让我们可以把地中海身份看做一个天真的文学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