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卡尔斯笔记中的雪(节选)
2002年2月24日 星期天
这是我第四次返回卡尔斯。早上十点,我和摄影师朋友曼纽尔抵达这里。我们在街头漫步,一整天都在聊摄影。之后,我的情绪奇怪地低落下来。已经是第四次涉足此地了,卡尔斯再也不像往常那样令我兴奋。这些街巷,这些老式的俄罗斯建筑、阴郁的庭院、破败的茶室——整座城市深深的忧伤,它的孤独和美丽——我再也不堪忍受这些,再也不希望将其写入小说了。我的大部分小说,有五分之三描述过这个地方;有时我会将现在这部小说称为《卡》(Kar即雪[1]),有时又会称之为《卡尔斯的雪》(Kar in Kars),它也已经完成构思。我知道它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将如何从这座城市,从它在我内心激起的孤独和隔绝感中来采撷素材。此刻我所思考的,并不是卡尔斯这座真实的城市,而是小说《雪》(或《卡尔斯的雪》)。我也明白,这座城市的拥挤,它的街巷、居所、树木、店铺,甚至某些人的面容,构成了小说的内容。但我同样知道,小说中的城市仍然不像这座真实的城市。
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在于,我写这部小说并非想要再现这座城市:我所期望的,是把自己对城市氛围的体味,以及它给我带来的困惑投射到卡尔斯身上。还有雪,多年以来,在我构思这部小说之时,它浮现于我的每一个梦境。我需要这绵绵不绝的雪,将书中的城市与土耳其其他地方隔绝开来……
我记忆中第一次前往卡尔斯,是在二十五年前。城市的阴冷、它梦幻般白雪皑皑的冬季,这些都是最初的动因,令我深信我必将有一部小说扎根于此。因此,在完成《我的名字叫红》之后,我来到了卡尔斯,口袋里装着一则从伊斯坦布尔《晨报》(Sabah)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并开始寻访城市的美丽和它的白雪。因为我深信,我的故事将在此生发。而我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记录卡尔斯的故事,聆听它的居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的那些或悲或喜的传闻,而是要实现我的最初想法,写一部关于卡尔斯的小说。
从踏进卡尔斯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断告诉自己,此行真可谓明智之举。我如此喜欢这座城市,喜欢它美丽、破旧的老式建筑,宽广的俄式街道,以及特有的地方气息,和那种被世界彻底遗忘的感受。正因为如此,我才满怀激情地聆听人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他们的故事。我带着小小的录音机和摄影机,从临时搭建的帐篷到党总部大楼,从斗鸡娱乐场所到政府办公室,从小报社到茶室,来回穿梭,采访那些渴望对我讲述的人们。我一共收集了二十五到三十个小时的素材。用我简陋的照相机,拍下了感兴趣的一切。我记得,第一次前往卡尔斯的最后一天,我来回奔波,竭尽全力地记录一切,一个当地警察还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每次访问卡尔斯,我都会一早前往柏里客茶室(即团结茶室),在笔记本上匆匆记录我的思绪。此外,除了收集这些素材(我真不喜欢用这个词),我还要不断记述的,并不完全是我对卡尔斯及卡尔斯人的印象,还包括我头脑中的故事雏形。
最重要的,是因为雪,它已不再像卡尔斯美丽、富有、快乐之时那样落下。中产阶级家庭,曾在苏联及其解体之后的一个时期内,与俄罗斯人做生意;曾在卡尔斯河进入冰冻期时,在河上滑冰玩耍;曾乘着雪橇穿游城市,尽情地嬉闹——这些人,后来纷纷举家离去。他们走后,白雪也就抛弃了这座城市。如今,卡尔斯的雪,便再无往日的充沛和丰腴了。
小说中的政治灾难(以及贫穷等诸多不幸)也是整个土耳其的遭遇,只不过在此处没有那么激烈。或许也曾激烈过,只是人人都忘记了:是这里的街巷让我产生了这种感觉。当然,那一定是我的错觉。
我的另一个印象或许也是错觉:这里的生活显得有些卑微。人们也是如此:坐在咖啡馆里,或是漫步街头,我所遇到的当地人在我看来,往往比小说中的人物更为简单和质朴,后者来自卡尔斯之外。或许,是日常生活(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使我产生了诸如此类的印象。或许,要是在某个特殊时刻,也会有自杀或谋杀事件,就发生在我曾经半醒半睡的咖啡馆,而生活又会看似稀松平常地继续。
20世纪70年代的后五年间,卡尔斯经历了极端暴力时期。政府和情报机构用高压手腕改变了城市的历史进程。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库尔德游击队奋起于群山草莽之间。除此而外(或许正因为如此),谈论政治暴力或政治灾难被视为近乎无理的行为,近乎令人羞耻的夸夸其谈——仿佛我在说谎。是的,一个真实的谎言。
一个画家,竭尽一生光阴,最终能以最迷人的方式画出一棵树时,当他用艺术语言使这棵树复活,然后带着创造的喜悦再次回到画中,看看那棵树,此时他必定会有某种挫败感,甚至会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今天,我走在卡尔斯的街头,就有这种感觉。我仍将继续漫步,体味迄今为止那街道仍赋予我的深深的孤独感和隔绝感。
2月25日 星期一
我回到了团结茶室。一早我就开始在那里写东西了。一个年迈的老者试图和我攀谈。说他年迈,但实际上也许并不比我更老。他体格魁伟,头发卷曲,戴着帽子,身穿灰色夹克,看上去非常健朗,嘴里还叼着烟。
“你又回来啦,对吧?”他说。
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是的,我回来了。”我笑着说。
他取下挂在墙上的外套,我也回到了写作之中,在笔记本上涂写。他拿着外套,起身离开团结茶室,同时大声对我说:“去写吧,写写大家要向政府官员交多少苛捐杂税吧!写写官员们控制了多少卡尔斯的煤炭!”
他说这话的时候,餐厅服务生正打开炉盖,用钳子往里面加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坐在卡尔斯的茶室里,打开录音机,周围的人就会开始对我倾吐他们的不满,包括煤炭价格不断上涨。这会使你明白,当我手里拿着笔记本,在茶室附近转悠时,人们是怎么看我的。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作家,即便知道,他们也不清楚我只是想写在卡尔斯发生的小说而已。当我说我是记者时,他们立刻会问:“是那家报纸的?有一次我在电视上见过你。写吧,记者,写吧!”
他们从不担心我离他们太近,听到他们的谈话。一个人会说:“是的,他在写东西,他是个记者”;另一个会问:“他在写什么呢?”早上,团结茶室几乎空无一人。房间的另一边,摆着一张桌子,约莫八点开始,就开始有人围在那里打牌了。那边,有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总爱说自己多么幸运。另一张桌子上,两个退休男人相对而坐。他们一面聊天,一面打量着那个自诩幸运的男人。不一会儿,自诩幸运的人将视线从牌桌上挪开来,开始讲一些有关艾杰维特总理的笑料。他的谈话,总是和总理与总统间荒谬可笑的争吵有关。他一会儿说艾杰维特又要到电视上来抱怨总统了,一会儿又扬言股票就要崩盘,土耳其货币就要贬值了。这时,坐在邻桌的某人会附和几句。咖啡室里另有十二个人(我目测了一下),皆围炉而坐,离我约有三步之遥。他们看上去很疲惫,毫无生气地开着玩笑。这里满是“大清早”的氛围。“别这么做,别那么说,这可是大清早!”炉子热起来了,甜美的温暖扑到我的脸上……此时,团结茶室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