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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压计旁边挂着一张摆在大相框里的旧照片,那是一个年轻人的肖像,我们回房后嘉娜曾提起这张照片。不过当时我没多加注意。我就是那种不容易为感情所动、游戏人间、日子过得乱糟糟的人,看电影总是呼呼大睡,读书从来不求甚解,于是我问她相框里照片上的人是谁。

“穆罕默德。”嘉娜说道。我们拿着主人递来的煤油灯进房,两人在灯光下伫立着。“你还没弄懂吗?妙医师就是穆罕默德的父亲。”

我听见自己的脑袋铿锵作响,那声音听起来活像会吃掉代币的烂公共电话。然后,所有事情都厘清了,我的愤怒多过惊讶,明白了黎明前的暴雨是什么涵义。我们经历过太多这种事,当我们坐定,看了一个钟头的电影,自以为知道其中奥妙,到头来才晓得,整座戏院只有我们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笨蛋,因而恼羞成怒。

“所以,他的另一个名字是?”

“纳希特。”她边说边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像个深信占星术奥妙的人:“这个字是夜间星宿的意思,当然就是指金星。”

当我正想说,如果叫那样的名字,还配上那样的父亲,我也想要换个身分之际,发现嘉娜泪如泉涌。

我甚至不愿再回想那一夜的一切。嘉娜为了化名纳希特的穆罕默德哭泣,我的任务就是安慰她,或许这样不算太难。不过,我的最低限度还是要提醒嘉娜,我们早就知道,其实穆罕默德—纳希特并未死于交通事故,他只是让情况看来如此。我们确定看过穆罕默德在大草原中心地带令人惊奇的街道上漫步,而且他或许已经借由从书中得来的智慧,让自己转移到另一个新人生可能存在的绝妙国度。

即使嘉娜比我更坚信这种说法,但焦虑不安仍在我那位哀痛的美人心中掀起巨波大浪;我被迫详细对她解释自己之所以认为我们做得对的理由。你瞧!我们是如何全身而退,逃出商人大会;想想看,我们是如何追随内心因巧合而生的推理能力,最后找到了这座房舍;我们追访的目标曾在这里度过童年,这间屋子充斥著他留下的形迹。能够感觉出我语调中讥嘲之意的读者,或许也能察觉到,我这才真正清醒地发现,那侵扰我五脏六腑、照亮我灵魂的迷人魔力——我该如何处置它?——已经改变了方向。只是为了穆罕默德—纳希特被认为已经死亡,嘉娜就哀伤逾恒,而我则苦恼失望,因为现在我明白,我们的巴士之旅永远不会像过去一样了。

与玫瑰三姐妹共享一顿有面包、蜂蜜、意大利乡村起司和茶的早餐之后,我们在二楼看见一个类似博物馆的房间。这是妙医师为了纪念他的第四个孩子、也是独生子所设,那个孩子在一场巴士车祸中丧生。“我父亲希望你们能看看这里。”玫瑰蒙德说,同时非常轻易地把一支大钥匙插入细小的锁孔中。

门启处,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寂静。屋里弥漫着旧杂志、旧报纸的怪味。微弱的光线从窗帘渗入屋内。纳希特的床和床罩都绣着花朵图样。墙上的相框里,陈列着穆罕默德的童年、青少年等纳希特时期的旧照。

我的心跳在不可思议、难以抗拒的冲动驱使下加快,狂烈地怦怦跳动。玫瑰蒙德指着纳希特的小学和中学成绩单,还有优等生证书,轻声细语地说,所有科目都是A。屋里摆着小纳希特那双仍沾满泥巴的足球鞋及他的吊带短裤,还有一只从安卡拉一家叫“黄水仙”的商店订购的日本万花筒。这个灯光昏暗的房间,摆设与我小时候大同小异,让我不禁猛打哆嗦。玫瑰蒙德拉开窗帘时轻声说道,她的宝贝弟弟就读医学院期间,只要在家就经常整夜不睡,边读书边抽烟;到了早上他则打开窗户,凝神望着桑椹树。听到这番话,我思及嘉娜曾提起的那种恐惧感,现在感同身受。

屋内一片死寂。然后,嘉娜问起那段时期纳希特究竟看了哪些书。有那么一瞬间,这位大姐透出些许不确定和犹豫。“家父认为,那些书不适合放在房子里。”她说着,露出微笑,仿佛在抚慰自己:“不过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这都是他童年时看的书。”

她指向床边的书架,满柜子儿童杂志和漫画。我实在不想靠近书架,因为不愿意把自己和阅读过同样出版品的这个人视为一体;而且,置身这样一座令人心碎、沮丧的博物馆,我怕嘉娜会情绪失控,放声大哭。但是,当我决心伸出手,触摸到其中一本杂志的封面图案时,心中的抗拒荡然无存。那些杂志被妥善地捆好,书背虽然褪色,但看起来非常眼熟。

封面图案是一个单手紧紧环抱树木粗干的十二岁男孩,树上的叶片描绘得煞费苦心,但因印刷相当粗劣,绿色漾出了叶片的轮廓;男孩另一只手用力抓着一个年纪相仿金发男孩的手,在金发男孩将坠入深不见底峡谷的紧要关头,保住他的一条小命。两个小鬼的脸上写满惊怖的神情。图画的背景是灰、蓝两色描绘的美国大西部荒野风光,一只秃鹰在天顶盘旋,虎视眈眈等待惨剧发生,血溅八方。

我试探性地以童年的音调,念出书名的每个音节:《尼比游内布拉斯加》。这本书是雷夫奇叔叔早年的力作之一。我草草翻阅着连环画,回想书页中上演的冒险故事。

苏丹指派年轻的尼比代表回教儿童,前往芝加哥参加世界博览会。那里有个看来像美国印地安人的小朋友汤姆,他告诉尼比自己有麻烦,因此两人连袂前去内布拉斯加州,打算解决问题。汤姆的祖先世代以猎捕野牛为生,由于白人觊觎他们狩猎的土地,鼓动印地安人喝酒上瘾无法自拔,还拿枪枝和一瓶瓶威士忌给印地安孩子,祸延下一代,让他们为非作歹。尼比与汤姆揭发的这些阴谋可说相当狠毒:让与世无争的印地安人喝得烂醉,使之起而造反,届时便可召来联邦军队介入,弭平叛乱,把印地安人赶出领地。那个有钱的旅馆和酒吧老板本来想把汤姆推下万丈深渊,却自食恶果死于非命,两个孩子因而救了全族的人,免于落入白人的圈套。

嘉娜快速翻阅着《玛丽与阿里》,因为她觉得这个书名听来很耳熟。这是一则关于某个到美国的伊斯坦堡男孩经历的冒险故事。阿里在加拉塔登上汽船,希望追寻奇遇,最后抵达波士顿,在码头遇见了正对着大西洋哭成泪人儿的玛丽,因为继母把她赶出家乡。两个小孩开始朝西部前进,找寻玛丽失踪的父亲。他们行经圣路易,那里的景致看起来和西部英雄汤姆·米克斯冒险漫画中描绘的一样。他们也穿过爱荷华州被雪覆盖的白色森林;在幽暗的角落,雷夫奇叔叔以阴影代表狼群。接着他们到达一处阳光普照的乐园,让两人忘却居无定所、行为放荡的牛仔,忘了抢劫火车的土匪,以及团团围住载货马车的印地安人。在这个绿意盎然的明亮山谷,玛丽终于明了,真正的快乐并不是找到父亲,而是领会从阿里身上学来的,也就是苏菲主义倡议的和平、顺从与毅力等美德,并且建立责任感,所以她回到波士顿投靠哥哥。阿里则自忖:“当你苏醒后仔细一想,不公与邪恶无处不在。”思乡心切登上回伊斯坦堡的快速帆船后,他站在甲板上,回头望着美国说道:“要紧的是,要活得有骨气,出淤泥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