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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天使的典故呢?”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险业务员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发问。

老先生朗诵了包装纸上一万首拙劣押韵诗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会造假,也和我童年回忆无关的诚实天使,从瘪脚的诗文中,向我传达讯息。诗句里,天使们被比喻为一流美女,有时是懒散、困倦的年轻女子,浑身充满神话故事般的魅力,与生俱来的天真纯洁让我无法抵挡。

老先生坦承,他背诵的诗词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一万首诗当中,他一个人就写了将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应求的黄金时期,他几天内就想出了二十首诗。铸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国货币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1],把自己的画像印在硬币正面,不是吗?老迈的糖果制造商对我详述,他如何把私家创作放进秤盘与收银机之间的玻璃瓶里,上百万人将带有他印记的产品放入口袋,还提到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钱使用;另外,他告诉我,他一生品尝过许多发明自己货币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财富、权力、好命、美女、名声、成就和快乐。因此,他没有必要办人寿保单;但为了弥补这位年轻的保险业务员好友,他会解释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进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轻时,他经常去电影院报到,尤其爱看玛莲·黛德丽[2]的片子。他对《Der Blaue Engel》这部电影,也就是《蓝天使》特别着迷,片子改编自德国作家海里希·曼[3]的小说。老先生曾经读过原著,书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弥尔·亚宁斯饰演的拉特教授是谦逊的高中教师,爱上了一个具大方美德的女性;虽然这名女子看起来如天使般美丽圣洁,但实际上……。

是屋外的强风,把树吹得沙沙作响吗?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风扫过?有那么一瞬间,我的人在,心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和蔼的老师说的,上课作梦和愚钝的学生,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就由他们去吧。第一次阅读《新人生》时,童年的影像被书中急升的光芒覆盖,那道光影滑过我的眼前,像是从神奇之船发出的炽热光辉,但却不可触及,消失在黑夜深处。在我降落的这片寂寞天地,这样的状态并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诉我电影的悲伤情节,而其实是我宛如听而不觉、视而不见。

现实生活中,他的孙子进屋开灯;在那一刻,我同时理解到三件事。一,悬在天花板上的枝状吊灯,与华伦巴格帐篷剧场里每晚由欲望天使颁赠给幸运赢家绝世嘉言,并送上的吊灯一模一样。二,屋内变得很暗,我没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苏利亚”,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团。三,他看不见我,因为他是盲人。

正当各位好斗、傲慢的读者嘲弄我智力与注意力有问题,竟然要花六个小时才发现对方是盲人之际,我可否以同样挑衅的态度请教各位,在这本书的每一个转折点,你们有投注全副注意力用心思考吗?咱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对几个场景的描述:比如说,书中第一次提到天使是在哪个段落?你能够马上说出雷夫奇叔叔写作《新人生》时,从旧作《铁路英豪》得到哪些灵感吗?在我的文章中,你有没有发现,于戏院射杀穆罕默德时,其实我早已明白,当时他正思念着嘉娜?许多和我一样失序脱轨的人,在人生中以愤怒表达哀痛之情,希望借此巧妙、聪明地让痛苦消逝,但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从自己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看到老人抬头望着吊灯的样子,这才明白,他已经瞎了。我第一次对他心生尊重,敬畏有加,或者应该老实说,是心存艳羡。他高大、瘦削而优雅,以年纪来看,他的身体很健康;他能巧妙运用手与手指,脑筋依旧灵动、有活力;连续聊了六个钟头之后,他依然对这位心不在焉的杀人凶手兴致勃勃,而且固执地认为对方是保险业务员;年轻时,他已有了成就,生活洋溢着欢快与兴奋,即使这份成就消失在好几百万人的肚子里,即使写作的六千首蹩脚诗沦落到垃圾桶,这些却都令他乐观地假设自己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另外,一直到高龄八十多岁,他还有能耐每天抽两包烟,日子快活自在。

在沉默中,他凭借盲人特有的敏锐觉察力,感受到我的哀伤。他试图安抚我说:这就是人生,其中有意外,有幸运,有爱,有寂寥,有喜悦,有悲伤,有光明,有死亡,以及隐约的快乐;不应该把它们全部抹煞。到了八点,孙子开了收音机,广播播着新闻。我是否愿意和他们共进晚餐?

我向他们道歉,声称华伦巴格很多人等着我去帮忙申办人寿保单。在他们还弄不清楚状况前,我很快闪人,出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街上。到了屋外,我才知道春夜的空气多么冷冽;可以想像,这里的冬天一定很难捱。我发现自己站在路上,比庭院里阴郁的柏树还要孤单。

今后我要何去何从?我得到了必要的——和没用的——资讯,在这场可能是我自行虚构的冒险苦行及神秘旅程中,我已经抵达终站。我人生接下来的片段,姑且称之为“未来”,将被隐蔽在黑暗之中,就像山脚下那个只有几盏灯光的桑帕札尔小镇一样,被世间遗忘,自绝于璀璨的夜生活、兴奋愉悦的人群,以及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外。但是,当一只狗对我不停狂吠着该办正事了,我走下山丘。

等待那一班巴士把我带回充斥着银行、香烟和汽水的广告看板,以及电视机的喧嚣花花世界时,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这个位于世界尽头小镇的街道。如今,我已不再对探寻世界、探寻那本书和自己人生的意义及真谛,抱持任何希望,也不再有渴求。我发现,自己身处逍遥自在的人群中,不会明示什么,也不会暗示或意有所指。从一户人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我瞧见那家人齐聚一堂,正在吃晚餐。人们就是这么过日子,和你所知没有差别。我看见清真寺墙上钉着一张海报,注载古兰经读经班的时间表。在有凉棚的小餐馆,我不经意发现,支流牌汽水依旧在这里不屈不挠地抵挡可口可乐、百事可乐与史威士等外来品牌的入侵。我望着对街脚踏车店前方正借着店内光线调整车胎的修理工人,他身旁的朋友边抽烟,边跟他闲扯。我怎么会认为他们是朋友呢?他们或许在冲突中闹翻,彼此怀恨在心、愤恨难平。但另一个可能性是,他们不是极端有趣,也不是绝对无趣。觉得我太悲观的读者们,让我把话说明白,坐在有凉棚的小餐馆里,我宁愿多看他们几眼。

巴士来了。我怀抱着上述感触,离开了桑帕札尔。我们绕啊绕上崎岖的山区,焦躁地听见煞车嘎嘎作响,驶向下坡路。因军方巡逻站之故,我们的巴士多次被拦下,大伙儿得掏出身分证件检查。当我们出了山区和军队管区,不必再验明身分,巴士逐渐随性加速,疯狂失控地疾驰在漆黑的宽广平原上。我的耳朵开始认出这首由引擎咆哮声及轮胎快活抖颤所合奏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