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杜特泰佩和库尔泰佩之间的战争 我们是中立的
4月底的一个夜晚,一辆出租车驶近库尔泰佩入口处的家园咖啡馆,车上的人用机枪扫射了里面玩纸牌、看电视的人。五百米之外,山头的另一面,麦夫鲁特正在家里和爸爸一起,在一种难得的友好气氛里喝着小豆汤。他们面面相觑,等待决绝的机关枪声停息。麦夫鲁特走向窗前,只听到爸爸大喊一声“退后!”。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铿锵的机关枪声从更远处传来,父子俩继续喝汤。
“你看见了吧?”爸爸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口吻说,好似验证了他说过的某句话。
库尔泰佩和奥克泰佩的左派和阿拉维派人常去的两家咖啡馆,均遭到了机枪扫射。库尔泰佩有两人死亡,奥克泰佩的咖啡馆里一人死亡、近二十人受伤。第二天,自诩为武装先锋的马克思主义者队伍和阿拉维派的死者家属奋起反抗。麦夫鲁特也和费尔哈特一起在人群中,不时喊一声口号,即便没有走在最前排,他们也加入了街区里的游行示威。他没能像众人那样激愤地挥舞拳头,也没能唱出不知道完整歌词的进行曲,但他是愤怒的……四周既没有便衣警察,也没有哈吉·哈米特·乌拉尔的人。于是,不仅是库尔泰佩,连同杜特泰佩的街道和所有墙壁,都在两天里被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主义的标语覆盖了。群情激愤下,城里也出现了很多新印制的海报和表达抵抗的新口号。
第三天,从蓝色大巴上走下来一支手持黑棍的小胡子警察部队。摄影记者也越来越多,孩子们一边冲他们喊着“给我也拍一张!”,一边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棺木被抬到杜特泰佩之后,一部分人群就像预料中的那样,连同年轻人和愤怒的人们一起开始了游行。
这次麦夫鲁特没有加入他们。他和哈桑伯父、考尔库特、苏莱曼,还有乌拉尔他们的年轻人一起,站在面向清真寺广场的窗前,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下面的人群。尽管麦夫鲁特不避讳他们,也不怕被他们惩罚或排斥,但是当他们这么远远地看着时,他觉得握拳喊口号不仅怪异而且做作。政治上的过激,总带有一种做作的成分。
游行队伍在清真寺对面遭到警察阻拦,发生了一些推搡。人群中的一些年轻人向一家张贴着理想主义海报的商店扔石块砸了橱窗。转眼间,哈吉·哈米特家族掌管的法提赫房产中介所、旁边的一个建筑承包商小办公室被打砸了。掌控杜特泰佩的理想主义年轻人看电视、抽烟、打发时间的这些地方,除了桌子、打字机和电视机,并没有其他值钱的物件。然而,袭击引发的理想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之间,或者右派—左派之间,抑或是科尼亚人—宾格尔人之间的冲突,激烈地在整个街区民众的眼前上演了。
第一场激烈、血腥的冲突持续了三天以上,麦夫鲁特和好奇的人一起,远远地观望了这场冲突。他看见头戴钢盔的警察挥舞警棍,像土耳其新军那样,喊着“真主真主!”冲向人群。他还看见类似坦克的装甲车用高压水枪喷射人群。其间,他还进城到希什利、费里柯伊给一些友好的老顾客送酸奶,晚上还出去卖钵扎。一天晚上,他看见警察在杜特泰佩和库尔泰佩之间建起了安全墙,但他隐瞒了自己高中生的身份。警察从衣着上看出他是一个可怜的小贩,甚至都没盘问他。
带着一种愤怒和声援的情绪,他去上课了。短短三天里,学校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政治化。左派学生举手粗暴地打断上课,发表政治演讲。麦夫鲁特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但他自己一声不出。
课堂上,举手发表演讲的学生以前总喜欢讲奥斯曼帝国的攻城略地和阿塔图尔克的革命史,现在则以“昨天我的一个朋友被枪杀了”作开场白,发表反对资本主义和美帝国主义的演说。尽管“骨骸”要求所有老师让这些学生闭嘴、记下他们的学号,但老师们不想给自己惹事,也不过多干预。就连最泼辣的生物老师大块头·梅拉哈特,也不跟这些学生计较。学生们打断她的讲课,抱怨“剥削制度”,指责她讲着小蝌蚪,其实是在为隐瞒阶级事实服务。梅拉哈特老师说,她也很不容易,已经工作了三十二年,正在等着退休。麦夫鲁特伤心地听着,默默地希望那些造反的学生放过她。后排一些人高马大的年长学生把政治危机当作恃强凌弱的机会;前排那些自作聪明、彬彬有礼的马屁精书呆子老实了;右派和民族主义者学生变得沉默了,有些人则更少去学校了。有时,从学生所在的街区传来新的有关冲突、警察突袭和酷刑的消息,激进的学生就立刻喊着口号(“打倒法西斯”“独立的土耳其”“自由教育”),跑遍阿塔图尔克男子高中的每个楼层、每条走廊,然后从班长手上抢过签到纸用香烟点燃,他们或者去加入杜特泰佩与库尔泰佩之间的争斗;兜里有钱或认识检票人的,就去看电影。
然而,所有这些自由和反抗的氛围只持续了一周。两个月前,不受学生爱戴的物理老师·费赫米,在包括麦夫鲁特在内的同学们悲愤的目光注视下,模仿并嘲笑了一个迪亚巴克尔学生讲的奇怪的土耳其语。于是学生们突袭教室要求老师道歉,一些学生则像大学里那样宣布抵制上课。“骨骸”和校长叫来了警察,身着蓝色制服的警察和新来的便衣警察,守在学校上面和下面的大门边,就像大学里那样,在门口检查身份证。麦夫鲁特由此感到了灾难的氛围,就像经历了一场大火或者地震之后的日子。他喜欢这样的氛围,对此他骗不了自己。他去参加班会,要是遇到争吵、动手的情形,他就躲在一边;宣布抵制上课后,他就卖酸奶去了。
警察进驻学校一周后,住在阿克塔什家街上的一名高三学生,拦住麦夫鲁特说,今晚考尔库特在家等他。夜色里,麦夫鲁特向各类右派、左派政治团体的警戒人员和警察出示身份证,让他们搜了身。来到伯父家,他看见两个月前他吃烤鸡的那张桌旁坐着一个新来学校的“便衣”学生,正在吃着干扁豆烧肉。他的名字叫塔勒克。麦夫鲁特立刻明白,尽管萨菲耶姨妈不喜欢这个人,但考尔库特信任、重视他。考尔库特让麦夫鲁特远离费尔哈特和“其他的共产党人”。他还说,像往常一样,希望进入温暖海洋的苏联人,为了削弱阻止他们帝国主义野心的土耳其,意图制造逊尼派和什叶派、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冲突。为此,他们煽动甚至连家都没有的库尔德和阿拉维派同胞。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让宾格尔和通杰利的库尔德人和阿拉维派人远离库尔泰佩和所有山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