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员工们的阴谋 你什么也别管
尽管特拉布宗人老板采取了所有周密的防范措施,但麦夫鲁特还是在1990年初,发现了宾博员工依据非常简单的逻辑开发的一个精细的欺诈行为:每天员工们从他们自己的一个预算里—也就是用他们自己的钱—从另外一家面包坊买来面包,精心地往里面加入他们从另外一些店铺买来的食材,背着老板自产自销。这些打好包的汉堡和烤肉三明治,每天中午,就像运送大麻一样,被偷偷地运往周围的工作场所。钱自然不会交到麦夫鲁特看管的收银机,而是之后由瓦希特去收取,他拿着本子一家家拜访这些工作场所,并记录顾客关于食物的建议。麦夫鲁特需要特别注意,才能发现这个有条不紊运行的秘密程序,而员工们也需要经过一整个冬天才明白,麦夫鲁特尽管发现了所有这些鬼把戏,但他并没有向老板告发而是继续坐视不管。
头几个月里,麦夫鲁特认为,最有可能耍花招的是最年轻的员工“细菌”。(这是他的外号,谁也不用他的真名。)刚服完兵役的“细菌”,负责管理快餐店的地下厨房—仓库。在这两米见方的可怕、肮脏的洞穴里,他又要准备汉堡的肉饼、番茄酱、阿伊兰和别的东西,还要炸薯条,不太仔细地清洗(说过一下水更准确)铝制餐盘和玻璃杯,还要在上面顾客多的时候赶去增援,从烤吐司到给着急的顾客送阿伊兰,他样样都干。麦夫鲁特第一次发现来自第二个面包坊的剩余面包,是在“细菌”看管的满是老鼠和蟑螂的厨房里。
麦夫鲁特不喜欢瓦希特,讨厌他总是久久地盯着看每一个长得周正的女人。但他俩之间慢慢形成了一种联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联系还越变越深,这让麦夫鲁特惴惴不安。空闲时候,为了打发时间,他俩都看电视,在出现动人的画面时(一天大概五六次),他们会瞬即四目相对,而这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没过多久,麦夫鲁特竟然开始觉得,自己仿佛早就认识瓦希特。瓦希特是那个诈骗程序的会计,因此麦夫鲁特对这种源于电视画面的共鸣而产生的亲近感到不安。有时他觉得,骗子瓦希特不可能懂得这种细腻的情感。有时作为经理他又想到,说不定愧疚的员工就想利用这种电视共鸣来迎合自己。
在他发现欺诈行为初步线索的日子里,麦夫鲁特开始觉察到,自己瞄着瓦希特和其他员工的眼睛(奇怪的是并非两只眼睛),仿佛脱离了他自己而独立地、以它们自己的意愿,在观察自己(麦夫鲁特)。有时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硬塞进这个快餐店里的多余的人。那种时候,眼睛就会监视麦夫鲁特。有时他觉得自己做作。一些宾博的顾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吃烤肉三明治。
卖饭时,也许他会抱怨寒冷和一整天站在那里;卖冰激凌时,也许他会抱怨卖得不够多。但他却是自由的,他能够幻想一切,能够随时对世界恼怒,他的情感似乎能够管控他的身体。而现在他好像被锁在了店里。一整天,在郁闷的时候,他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开并试图展开幻想。他想着晚上将见到女儿和去卖钵扎,以此来安慰自己。还有就是卖钵扎时,每晚他喜欢看见的那些顾客、城里的所有人。麦夫鲁特早已明白,行走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画面,当他喊“钵—扎”时,也会在城里人的脑海里闪现,这也就是他们叫他上去买钵扎的原因。
当经理的那些年里,夜晚麦夫鲁特变成了一个更加充满激情和渴望的钵扎小贩。他感觉,当自己冲着昏暗的街道喊“钵—扎”时,他不仅是在对窗帘紧闭的窗户、没有灰泥没有油漆的墙壁、躲藏在角落里的凶恶野狗、窗户后面的人家,也在向自己头脑里的世界呼喊。因为,他觉得,当他叫喊“钵—扎”时,脑海里的彩色画面,犹如图画小说里的对话气球那样,从他的嘴里云朵般飘进疲惫的街道。因为那些单词是一些物件,而每个物件都是一幅图画。他觉察到,夜晚卖钵扎时行走的街道已经和脑海里的世界合二为一了。麦夫鲁特有时觉得,这个惊人的信息仿佛是自己发现的,或是仿佛是真主仅仅赐予了麦夫鲁特的一种特殊的悟性和灵气。头脑混乱地离开快餐店的夜晚,麦夫鲁特边走边叫卖钵扎时,会在城市的阴影里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
在他未能决定该如何应对店里的鬼把戏的日子里,一天夜晚当他喊了一声“钵—扎”时,黑暗中一扇窗打开了,随即一片可爱的橙色灯光散射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招呼他上楼。
这里是费里柯伊后面的一栋老旧的希腊人公寓楼。麦夫鲁特记得,他刚来伊斯坦布尔时,一天下午跟着爸爸一起进过这栋名叫萨瓦诺拉的楼(像很多小贩一样,他记得公寓楼和写着楼名的牌子),给楼上的人家送过酸奶。楼里还保留着与当年一样的灰尘、潮气和油烟味。他从二楼打开的一扇门里,走进了一间宽敞、透亮的屋子:老房子现在变成了一家缝纫作坊。他看见十到十二个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她们中有几个还是孩子,但多数和拉伊哈年龄相仿。从她们头上松散绑着的头巾,到干活时她们脸上露出的全神贯注和严肃的表情,一切都让麦夫鲁特觉得可怕的熟悉。刚才出现在窗口的那个面善的男人是她们的老板。“卖钵扎的,这些勤奋的女孩都是我的孩子。为了赶出英国的订单,她们要通宵干活,直到早上小公共送她们回家。”他说,“你要给她们最好的钵扎和最新鲜的鹰嘴豆,是吧?你是哪里人?”尽管麦夫鲁特仔细地端详了那里的一切,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希腊人家留下的石膏装饰线、镀金镜框里的一面大镜子和一个假的水晶吊灯,但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个房间,他都认为其实自己并没有看见水晶吊灯和镜子,是记忆欺骗了自己。因为在后来的那些年里,坐在缝纫机前干活的那些女孩,也都变成了两个女儿法特玛和菲夫齐耶的模样。
每天早上,法特玛和菲夫齐耶,姐妹俩一起穿上黑色的校服,转到彼此的身后,把像是新上浆的半化纤半棉质的白领子,系在对方校服后面的扣子上,背上麦夫鲁特从苏丹哈马姆(高中时和费尔哈特兜售“运气”时认识的)一家店铺里打折买来的书包,别上发卡。七点四十五分,麦夫鲁特穿着睡衣起床时,姐妹俩出门去上学。
女儿上学后,麦夫鲁特就和拉伊哈尽情地久久做爱。小女儿菲夫齐耶稍微长大一些后,就像结婚头一年那样,他们几乎没在一个属于他们的房间里单独待着做爱过。要想独处,女儿们就必须去像雷伊罕大姐那样的一个邻居家,或是维蒂哈或者萨米哈一早过来带孩子们出去玩。夏天,女儿们也有可能在邻居家的一个院子里和小伙伴们玩上好几个小时。春天和夏天,当这样的一个机会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会彼此对望一眼,麦夫鲁特问:“她们在哪里?”拉伊哈回答道:“她们在邻居的院子里疯玩呢。”麦夫鲁特说:“说不定现在有一个就突然回来了。”于是,他们还是无法回到刚结婚时的幸福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