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麦夫鲁特孑然一身 两人彼此这么合适
那么多年和妻子及两个女儿挤在一起生活,现在却孑然一身留在这个家里,麦夫鲁特变得像个病人似的无精打采,连早上起床都很困难。麦夫鲁特有时想,即便在最艰难的日子,单凭被一些人看作“单纯”的乐观态度,以及能够抓住事物轻松、容易一面的能力,就足以支撑自己渡过难关。因此他把自己的萎靡不振解读成一个不祥之兆,尽管他才四十五岁,就开始惧怕死亡了。
上午在协会,或者在街区的咖啡馆和一两个人闲聊时,他不会陷入孤独的恐惧中。(自从独自在家生活,他和遇见的任何人都用更加谦和的态度和更加甜蜜的言语说话。)但夜晚行走在街上时,他会感到害怕。
自从拉伊哈去世和女儿们出嫁,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就仿佛更长了,变成了一口口无底的黑暗深井。有时,深夜他摇响铃铛叫着“钵扎”,行走在一个偏僻的街区时,他恍惚觉得从未来过这条街道、这个街区,于是,这种恍惚就把他带入一个怪异而可怕的回忆和另外一种感觉里,那就是儿时和年轻时,但凡走入一处禁地(狗号叫时),那种自己马上会被抓住、被惩罚、被认为是坏人的感觉。一些夜晚,城市变得更加诡秘而且具有威胁性,麦夫鲁特不知道,他该把这种感觉和家里没人等待自己联系起来,还是该解释为这些新街道确实和一些他一无所知的标记融合在了一起:沉默的混凝土新墙,无数不断执着变幻的奇怪海报,他以为已到尽头的一条街道却稍微一转、跟他开玩笑似的仿佛永无止境地向前延伸,全都在增加他的恐惧。有时,他走进一条所有窗帘都纹丝不动、所有窗户都紧闭不开的寂静街道,尽管理智告诉他,自己头一次经过这里,而他却恍惚觉得在一个神话般久远的过去,曾经走过这些街道,犹如重温回忆,他陶醉其中。当他喊着“钵—扎”时,他感觉其实是在对自己的回忆呼喊。有时,受到想象力的推动,或者因为清真寺墙边真的有只狗在号叫,他对狗的恐惧被再度激活,他一下子意识到,在这世上自己孤苦伶仃。(这种时候,幻想一下萨米哈和她的紫裙子,就会缓解他的恐惧。)有时,在空荡荡的街上,他感觉从身边走过的两个瘦高个男人说出的单词(锁、钥匙、负责的),似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两天后,他惊恐地发现两个从另外一个街区的窄巷里走过的人(两个身着黑衣服、又胖又矮的男人),竟然也说出了同样的单词。
长满青苔的老城墙、雕刻有漂亮字母的老饮水池、饱经侵蚀而彼此斜倚的老木屋,仿佛全都被摧毁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新街道、混凝土房子、霓虹灯商店、公寓楼,而它们的出现也仿佛是为了把这些地方变得更加陈旧、可怕和费解。城市仿佛不再是一个他熟悉的地方、一个宽敞的家,而变成了一个没有神灵的地方,不管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在此无限添加混凝土、街道、天井、墙壁、人行道和商店。
当城市日渐变大远离自己,当黑暗的街道尽头不再有人在家等待自己,麦夫鲁特便更需要真主了。不仅在周五,在他想做礼拜的其他日子里,去协会前,他会去希什利清真寺,或绕道去杜特泰佩清真寺,甚至去任意一个清真寺做晌礼。清真寺的静谧、犹如穹顶边折射出的光线花边勉强渗透进来的城市噪音、在半小时里和避世隐居的老人以及跟自己一样孤独的男人分享同一处静谧空间,让他感到愉悦,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排解孤独的途径。夜晚,他带着同样的情感,走进空无一人的清真寺天井,造访街区深处的墓地,坐在墓碑旁抽烟。而在以前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他是不会愿意踏入这些地方的。他读那些离世人的墓碑,对写着阿拉伯字母、带帽顶的老墓碑心存敬畏。他更多自言自语地嘟囔真主这个单词,有时也祈祷真主将自己从孤独的人生中拯救出来。
有时他想,像自己一样独自生活的其他一些四十五岁鳏夫,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再婚了:他在协会结识的瓦哈普,来自伊姆然莱尔村,在希什利有一家采暖设备店,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回村参加婚礼时,遭遇车祸去世了,他的亲戚随即让他娶了同村的另外一个女人。居米什代莱人·哈姆迪,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时难产去世,他也痛不欲生,但他的叔叔和其他亲戚让他娶了一个给他生活勇气的乐观、健谈的女人。
但是没有人暗示麦夫鲁特要给予他这样一种帮助,即便在闲聊中也没有人向他提及一个像他那样年纪轻轻就丧偶(还必须没有孩子)的合适女人。因为整个家族都认为,对于麦夫鲁特来说,萨米哈是一个合适的伴侣。“她也像你一样孤独。”有一次考尔库特说。或者有时像他发现的那样,麦夫鲁特自己觉得所有人都在这么想。他自己也承认,萨米哈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也时常想起在菲夫齐耶的婚礼上,穿着紫色裙子的萨米哈故意远远地直视自己的样子,陷入幻想。但有段时间他甚至禁止自己去考虑再婚的问题:对于麦夫鲁特来说,别说和萨米哈结婚,即便只是和她接近,甚至就像在女儿婚礼上那样,试图四目相对,都仿佛是对拉伊哈的一种大不敬。有时他发现,大家也认为这是一种不敬,因为每当跟自己提起萨米哈,他们都会尴尬和为难。
有段时间,他觉得最好是忘记萨米哈,(“原本我也不常想到她。”他对自己说。)去幻想另外一个女人。为了避免协会最终像其他很多同乡会那样,变成即便有自己丈夫陪同的女人都不去光顾的普通咖啡馆,协会的创始人和管理者以及考尔库特禁止在协会打麻将、玩纸牌。吸引女人和家庭去协会的一个办法就是举办饺子之夜。在家以团队形式准备饺子的女人们,在这些夜晚会和她们的丈夫、兄长、孩子一起去协会。一些聚餐的夜晚,麦夫鲁特打理的茶室比任何时候都要忙碌:伊姆然莱尔村的一个寡妇,饺子之夜和她姐姐、姐夫一起来了,她高高的个子、挺直的身板,很健康。麦夫鲁特在茶室仔细地端详了她几次。同村的另外一个人家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儿,她和在德国的丈夫离婚回到了伊斯坦布尔,她也引起了麦夫鲁特的注意:浓密的黑发从她的头巾下面涌泻而出。取茶时,她用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麦夫鲁特一眼。难道她是在德国学会这么看人的吗?女人们全都直直地看着麦夫鲁特孩子气俊美的脸,比萨米哈多年前在考尔库特的婚礼上,或者前一阵在菲夫齐耶的婚礼上看他时更加轻松自如:居米什代莱村有个胖胖的、快乐的寡妇,不仅在饺子之夜,在野餐上取茶时也和麦夫鲁特说了很多话。麦夫鲁特喜欢她的独立自主,喜欢她在野餐会上最后大家一起跳肚皮舞时笑着站在一边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