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

天吾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婴儿床上有个男婴,那大概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作第三者进行观察。也许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不,不对。躺在那儿的大概就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是这样。男婴闭着眼睛,呼吸细匀地睡着。对天吾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大约十秒钟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中。既无前因又无后果。仿佛被洪水淹没的街市上的尖塔,这段记忆孤零零地,在滚滚浊流中探出头来。

只要一有机会,天吾就向周围的人打听:您能回忆起来的人生最早的情景是几岁时的事?许多人只能想起四五岁时的记忆。最早的也不过三岁。更早的例子一个也没有。看来孩童能把周围的情景作为有一定逻辑性的事物进行观察并认识,似乎至少要到三岁以后。在此之前,所有映入眼帘的情景只是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世界像一锅稀粥,黏糊糊地没有骨骼,无从把握。它还未在脑中形成记忆,就从窗外一掠而过。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吮母亲的乳头这一幕的意义,一岁半的幼儿当然无从判断。这一点很明确。所以,如果天吾这段记忆真切无误,他一定是未作任何判断,只是把目击的场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如同照相机把物体单纯地当作光和影的混合体,机械地记录在胶片上。于是随着意识的成长,这保留并固定下来的影像一点点得到解析,被赋予意义。但是,这种事在现实中到底是否会发生?在幼儿脑中保存这种影像是否可能?

或者这只是伪造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事后为了某种目的和企图,随意虚构出来的?这种可能性,天吾也充分考虑过,并得出了“恐怕不是”的结论。如果说是虚构的,这段记忆未免过于鲜明,过于有说服力了。其间的光线、气味、心跳,这些真实感强大难拒,无法认为都是赝品。而且,假定这种情景果真存在,什么事都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不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感情的角度。

这段长度约为十秒的鲜明影像,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既无征兆,又无犹豫,连个敲门声也没有。有时是正坐在电车上,有时是正在黑板上书写算式,有时是正在吃饭,有时则正在和谁对坐交谈(比如说就像这次)。它说来就来忽然造访,像无声的海啸,排山倒海地汹涌而至。等回过神来,它已经矗立在眼前,手脚已经麻痹,时间长河忽然断流,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无法正常进行。四周的人和物悉数化作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道液体的高墙将他全身吞噬。尽管感觉世界被锁进黑暗,意识却并不因此模糊,只是迅速转换轨道,某些部分甚至变得更为敏锐。没有恐惧,却睁不开眼。眼睑被牢牢地闭锁,四周的声响也渐渐远去。那熟悉的影像于是一次又一次被投映在意识的屏幕上。周身汗水喷涌,他清楚地感觉到腋下的衬衣渐渐变湿。全身开始微微颤抖,心跳加速,加剧。

如果有别人在,天吾会假装忽然晕眩。实际上,这和忽然的晕眩的确非常相似。只要过一小会儿,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掩住嘴巴一动不动,举手示意对方:没事,不必担心。有时可能三十秒就平复了,也有持续超过一分钟的情形。其间,相同的影像自动地反复播放,比作录像带的话就像锁定在了重播状态。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一个陌生男人吸吮她勃起的乳头。她闭上眼,大口喘息。母乳令人怀念的香味微微飘溢。对婴孩来说,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器官。嗅觉教会他许多,有时甚至教会他一切。他听不见声音。空气是黏糊糊的液体。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柔嫩的心音。

看着它!他们说。只许看着它!他们说。你就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儿也去不了!他们说。这些信息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了很久。天吾闭着眼睛,像往常一样,用手帕堵着嘴,紧咬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有等一切都过去,才能根据身体的疲乏程度来估测。身体消耗得非常厉害。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等了很长时间,眼睛才能睁开。尽管意识在争取尽早清醒,肌肉和内脏系统却抗命不从。就像冬眠的动物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一样。

“喂喂,天吾君!”有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呼唤。那声音仿佛从横穴的深处隐隐传来,天吾猜到是在呼喊自己。“怎么啦?老毛病又犯了?要紧吗?”那声音说。这次稍微靠近了。

天吾终于睁开双眼,调准焦点,凝视自己紧握着桌边的右手。确认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并未崩溃,自己也依然故我完好无损。麻痹感还残留未退,可放在那儿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还传来了汗味。是在动物园的兽栏前闻到的那种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不容置疑,那是自己发出的气味。

喉咙干渴。天吾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泼洒出去,喝了半杯。休息片刻,调整呼吸,再把剩下的半杯喝光。意识渐渐回归原处,身体感觉恢复如初。他把空杯子放下,用手帕擦拭嘴角。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他说着,确认相对而坐的人是小松。两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咖啡馆里商量事情。周围的交谈声听上去也和普通的谈话一样了。坐在邻桌的两个客人诧异地望着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服务生面露不安的神情,站在旁边,也许担心他会在座位上呕吐。天吾仰起脸,冲着她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仿佛在说:没问题,不必担心。

“是不是什么老毛病犯了?”小松问。

“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忽然感到晕眩。只是有点吃力。”天吾说。声音听上去还不像自己的,不过有些接近了。

“要是在开车时发生这种事,可不得了。”小松注视着天吾的眼睛,说。

“我不开车。”

“那就好。我有个熟人,得了杉树花粉症,正开着车呢,忽然打起喷嚏来,一下子撞上了电线杆。不过天吾君,你这毛病可比打喷嚏厉害多啦。第一次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到了第二次,多少也习惯了一点。”

天吾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滋味。只是温乎乎的液体穿过喉咙。

“要不要再来一杯水?”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好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万宝路,把香烟叼在口中,用店里的火柴点燃。然后飞快地瞟了手表一眼。

“对了,刚才我们在谈什么?”天吾问。必须赶快恢复正常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