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由雅克-埃米尔·布朗什所绘的普鲁斯特,彼时的普鲁斯特才二十一岁。

他的房间有两道门:一道是双扇门,通常用作客人出入;另一道更加私密一些,靠近床,可以通向浴室。房间里有张床,床的支柱是镀了铜的,在烟熏火燎之下早已被染黑了。此外,还有一个或为访客或为塞莱斯特准备的大扶手椅,三张竹制的小桌子(他称为“小型护卫舰”,可能是因为这些桌子不太稳当),上边放着他的笔记本、烟熏疗法所需的材料(止哮喘的勒格拉香粉和用来点燃香粉的纸盒)、依云牌矿泉水、写作用品(笔、墨水)、一叠手帕,以及其他一堆散乱堆放的物品,诸如药片、最近收到或是留存已久的信件、杂志、新闻报纸、几副眼镜、怀表和止鼾喷雾。如果他不小心弄掉了什么东西在地上,比如说他的笔杆,他就会摇铃叫塞莱斯特捡起来。床头有一盏灯,灯罩是绿色的,还有三个梨状的电器,其中两个就是用来摇铃的。床边是个壁炉,壁炉沿上放着几本书和写有手稿的漆布封面笔记本。墙壁上的那扇窗永远是紧闭的,覆盖着蓝色绸缎大窗帘。这个房间,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典型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式房间。

塞莱斯特和奥迪隆·阿尔巴雷的房间在进门后的右手边,门口放着一个旅行箱,上面堆着一叠信件。其中,一些本该是奥迪隆收到之后就立即带给普鲁斯特的,但如今都混杂在门房的小女儿每天拿上来的信件和塞莱斯特没有给普鲁斯特过目的信件之中,寂寂地,无人问津。

一盏烛台总是在走廊上孤独地亮着。一旦普鲁斯特早晨因为烟熏疗法需要烛台了,塞莱斯特就拿到他的房间来,如同每日晚间例行的祷告阅读的圣书一般。塞莱斯特通常按箱买蜡烛,一次就是五千克。

总之,对于普鲁斯特而言,无论是阿姆兰大街上的房子还是奥斯曼大道上的房子,它们都毫无区别。只不过,普鲁斯特将会在此处沉睡得越来越久,直到长眠。

是谁说过的,爱情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普鲁斯特生前最后居住的房间。

那些日子,和年轻的亨利·罗沙39超越了理性友谊的情感常常使普鲁斯特郁郁寡欢。普鲁斯特是在里兹酒店遇到他的。那时,罗沙还是酒店里的服务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离普鲁斯特所在的公寓不远。他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

普鲁斯特不再喜欢他了,但仍没有狠下心来打发罗沙离开。倒是塞莱斯特很厌恶他,或许她只是单纯的嫉妒,或许她也认为他们之间的交往对普鲁斯特没有任何好处。不,应该说对他们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这终将是一段两败俱伤的关系,普鲁斯特恍若陷入了情感的圈套一般,没有任何出路。这让他痛苦不已、疲惫不堪,同时,他又不得不为对方耗费财力。普鲁斯特喜欢跟他一起玩纸牌游戏,而亨利·罗沙却更喜欢玩弄女人,时不时地就让女人到他房中过夜。在阿卡西亚大街上,他介绍那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但其实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那时,他还是普鲁斯特的秘书。他字写得很好看,不过却是错字连篇。其实,塞莱斯特知道,普鲁斯特心里一直很清醒,这个人什么也不懂,他也不想再帮助这个让他厌倦的年轻人了。起初,普鲁斯特尝试口授让罗沙来记录,不过他需要事无巨细地解释每字每句,因而不久他就放弃了。他希望罗沙可以离开这所公寓,这个如同寄生虫一般的食客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说自己在画画。这让普鲁斯特很是恼火。普鲁斯特每每接待客人时,罗沙总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穿着印有吊钟海棠的鲜艳睡衣,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胡话、瞎抱怨,诸如买了一件衣服花了他三千法郎之类的琐碎破事。但事实上,三千法郎花的是普鲁斯特的,他替罗沙背负着逐日沉重的债务。

一九一九年,普鲁斯特为亨利·罗沙办好了护照,替他在瑞士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天,他送罗沙去里昂火车站,顺便看看火车站是否在卖他的书,结果一本也没有。罗沙在瑞士并没有待太久,很快又回到了普鲁斯特的身边。回来之后,罗沙简直变本加厉,毫无愧疚地继续挥霍普鲁斯特的钱。普鲁斯特开始考虑是否应当给他重新找份工作,比如去银行。他对记账还是很在行的,比做大作家的秘书要好得多。普鲁斯特劳烦在巴黎银行和荷兰银行工作的朋友奥拉斯·菲纳利帮个忙。看在普鲁斯特的面子上,菲纳利连面试都没有,便让罗沙去顶替在纽约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职位空缺。亨利·罗沙将要远走天涯了,但彼此天各一方对双方都有好处。临行那天,阿卡西亚大街上洒下了罗沙的一行行清泪。普鲁斯特只能用刺绣手帕去擦拭那一道道抹不去的泪痕。

同在奥斯曼大道和洛朗-皮沙大街时的情形一样,他们居住在阿姆兰大街时,除非普鲁斯特在下午或者傍晚摇铃请塞莱斯特进去,否则她是不会贸然进入他的房间的。塞莱斯特知道,普鲁斯特最需要的便是安静。此外,还不能有香水味,否则会引起他的不适。塞莱斯特时常准备着特浓咖啡,这是唯一一道普鲁斯特准许她做的饮食,也是他再三要求她做的,其他一切菜肴均交给里兹酒店去准备。偶尔有客人造访时,他也会让奥迪隆在饭点时去一趟里兹酒店的厨房,去找奥利维埃·达布斯迦40取一只烤鸡。

普鲁斯特会在两个特定的时间饮用特浓咖啡,只要他摇两声铃,塞莱斯特就明白她要端进去咖啡、牛奶和一个羊角面包了。只要普鲁斯特不主动开口讲话,塞莱斯特就绝不作声。塞莱斯特要将羊角面包放在银质托盘上的一个特定的盘子里,这个盘子与普鲁斯特的其他器皿都是配套的。这些小咖啡壶、边缘镀金的大碗、糖罐和带盖儿的牛奶罐不仅都是银制的,而且还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如果铃声再次响起,她就再拿进去一个羊角面包。很多时候,他只会吃一个羊角面包,只喝一点儿牛奶咖啡和里兹酒店里的冰镇啤酒。

咖啡只买科尔塞勒41生产的,可以在莱维大街上的咖啡加工商店里买到。除了咖啡,塞莱斯特还让她姐姐玛丽·吉耐斯特在这个商店购买了专门的咖啡过滤器、托盘、咖啡壶、碗和牛奶罐。在每天下午铃声响起之前,塞莱斯特就已经准备好了咖啡。她仔细地将磨碎的咖啡倒在咖啡过滤器中,然后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加水,随后再放在双层的蒸锅里,最后精确地在银制小咖啡壶中倒入刚好两杯的量。普鲁斯特喝咖啡的时间一般都很固定,但也有很随意的时候,比如凌晨一两点,他会醒来,然后要一杯咖啡。这时,塞莱斯特也需要留心提前准备。某些清晨,普鲁斯特会延长烟熏疗法的时间。如果咖啡准备得太早,塞莱斯特就得重新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