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12/12页)

埃德蒙  (呆呆地)大概是她的结婚礼服。

蒂龙  我的天!(他站起来,站在她前面挡着——痛苦的声音)玛丽!你闹得还不够,还要——(控制着自己——好言相劝)喏,让我替你拿过来。不然的话,你踩上去会扯破的,拖在地上又弄脏了。那你不是心里又要难过了吗?(她让他把结婚礼服拿过去,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远远地瞧着他,不认识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

玛丽  (口气好像是一位规规矩矩的大家小姐得到长者的帮助,彬彬有礼地)谢谢您,您太客气了。(她注视着结婚礼服,很有兴趣但莫名其妙的样子)这是一套结婚礼服。你看,多么好看!(一阵阴影掠过她脸上,她有一点儿局促不安)我现在记得了,这套礼服我是在阁楼上找到的,藏在一只箱子里。可是,我忘了我找出来干吗。我要去做一个修女的。(她看着蒂龙,往后退一两步,拿他只当作挡着她去路的一个障碍。)

蒂龙  (无计可施地)玛丽啊!

(可是,无论怎样,也没有法子透过她的神智使她理会,她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他无计可施,只好缩回来,原来喝醉了酒壮胆子现在也没有效力,只觉得头脑清醒,心里难受。他倒回椅子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结婚礼服。)

杰米  (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眼睛盯着圆桌面看。他也忽然之间清醒了——呆呆地)爸爸,没有用。(他背诵斯温伯恩的诗《告别》,背得很好,简简单单地,可是字里行间有无限的悲哀)57

咱们起身告别吧,她不会知晓。

像大风一样,吹往海里去,

冒着飞沙海沫,有何办法?

毫无办法,一切都是如此,

整个世界是一滴伤心之泪。

怎么会如此,尽管你想说,她也不会知晓。

玛丽  (东张西望)我恨不得找到的这样东西,总不会整个失掉吧。(她脚步走动,绕到杰米的椅子后面。)

杰米  (掉转身同她打一个照面——也忍不住照样央求)妈妈!(她似乎没听见。他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开)该死!有什么用?不如算了。(他又背诵起《告别》,怨声加深)

咱们走吧,我的诗歌,她不会听见。

咱们就一同走开,不必惧怕;

此刻安静吧,欢唱之时已过,

一切可爱的旧事已成过去。

她并不爱你我,尽管你我爱她。

尽管我们在她耳中唱天使之歌,

她也不会听见。

玛丽  (向四周看)我极其需要这样东西。我记得没有失掉以前,我从来不觉得孤独,从来不怕。总不会永远失掉吧,如果我那样想那只好死了,因为那就全然没有希望了。(她好像在梦中走路,绕着杰米的椅子,又从埃德蒙背后兜过来,走到左前方。)

埃德蒙  (一时冲动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他向她央告时带着小孩子饱受委屈、不知如何是好的声音)妈妈!我不是热伤风!我有痨病!

玛丽  (在这一秒钟之内,埃德蒙的话似乎透过她脑子的迷雾。她身子发抖,面容失色。她精神错乱地喊了一声,好像对自己下命令)不!(一时间,她又飘然远去。她轻声自言自语,好像与别人不产生联系)你还是不要碰我的好。你还是不要拉住我。那是不对的,因为我愿意做一个修女。(埃德蒙把手松下来。她走到左边窗下沙发前坐下,两手叠着放在怀里,活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的坐姿。)

杰米  (很怪地向埃德蒙看了一眼,又可怜他又忍不住高兴他碰了钉子)你这个傻瓜,告诉你没有用。(他又背起斯温伯恩的诗来)

咱们离开这儿吧,离开,她不会看见。

大家一齐再唱一遍,我猜她,

她一记得过去的声音、美貌,

也会跟我们打个招呼,叹口气。可是,

咱们离开,走掉,就像从未来过。

唉,尽管众人看见了都觉得我可怜,

她也不会看见。

蒂龙  (勉强打起精神来,摆脱酒醉的纠缠)唉,我们大家都是傻瓜,这样认真,是那个倒霉的毒药发作了。可是,我从来没看见她吸得昏到这种程度。(厉声)把那瓶酒递给我,杰米。不要再背他妈的那种病态的诗了,不许在我家里背这种诗!

(杰米把酒瓶推过去。蒂龙一只手倒酒,另一只手上还搭着那套结婚礼服。他把长裙子搁在怀里,倒完了把酒瓶推回来。杰米替自己倒了一杯,把瓶子递给埃德蒙,埃德蒙也倒一杯。蒂龙举起杯子来,两个儿子也机械式地举杯,但正要喝酒时,玛丽又开口说话,大家慢慢把杯子放下来,忘了喝了。)

玛丽  (如梦如痴地往前看着。她的面孔此刻泛出异常年轻和天真的光彩。她大声自语,那种少女般羞答答、天真无邪的笑又浮现在嘴边)我跟伊丽莎白院长谈过了。她的心肠真好,真是一个圣人。我太喜欢她了。也许我不该那么说,但是我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永远了解你,不等你开口就了解你。她那双蓝眼睛一直看穿到你心里,让你没法子骗她,就算你心肠很坏想骗她。(她脾气倔强的样子把头一昂——女孩子赌气的声音)可是话虽如此,这一次她可不太了解。我告诉她我要做修女,我说我下了决心要做,又曾经祷告圣母帮我下决心,认为我合格。我告诉院长,我到湖中心小岛的露德圣母神像前祷告,果然神灵显现了。我跪在那儿赌咒发誓说,我知道那天圣母向我微笑,并且允许我、祝福我,只要我对她的信念永不动摇。(她说到这里停下,脸上泛出越来越不安的神情。她用手在额角上拂了一下,好像要扫清脑子里的乱麻一样——恍恍惚惚地)那是我在中学最后一年冬天发生的事,到了春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没错,我还记得。我跟詹姆士·蒂龙恋爱了,那一阵子非常快乐。

(她在忧伤、迷茫中两眼直视着前方。蒂龙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埃德蒙和杰米始终一动也不动。)

(剧终)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于道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