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今非昔比,据说通向奈良的公路十分便利,本多决定在京都住一宿,随之预订了都饭店。二十二日中午乘出租车前往。天气预报,暑热多云,山间有阵雨。
上车后本多松了口气,终于要到这里来了。他穿着一身古式卵黄色麻布西服,疲惫的身心一片明净,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怕车内冷气太大,带了一件护膝毛毯。透过紧闭的车窗,饭店周围蹴上一带,传来聒噪的蝉声。
车子一旦驶出,本多立即下定决心:
“自己今天决不在人的肉体里窥视骸骨了。那只是出于某种观念的玄想。实实在在地观看,原原本本刻在心底。这是自己在尘世上最后的乐趣,也是一次义务。今日权且做一次最后的尽情地观赏,也仅仅是观赏。凡是映入眼帘的东西,一概虚心察看。”
车子离开饭店,经过醍醐三宝院旁边,渡过观月桥,进入奈良国道,穿过奈良公园之后,沿着天理国道驶往带解,约莫一小时的车程。
本多发现,京都大街上多数女人都打着阳伞,这是在东京很少见到的。伞下有的女子容颜明朗,有的女子因伞的花色而略显黯淡。有的女子因明艳而光彩夺目,有的女子因含忧而妩媚动人。
自山科南诘向右转弯,便进入荒疏的郊外。夏阳朗朗照射下来,这里有很多街道工厂,车站边围着等车的妇女儿童。大家等待着的,仿佛是浮泛于奔泻不止的生活河流上的垃圾,这从身穿大花布洋服还觉得燥热的孕妇的脸上,也可以窥视出来。他们背后是一片尘埃堆积的小小番茄园。
打醍醐一带起,呈现着全日本随处可见的新鲜而单调的风景:新式建材和蓝色琉璃瓦葺顶的房舍,电视天线,高压线和小鸟,可口可乐广告,设有停车场的小酒馆,等等。高入云霄的山崖边缘,黄花野菊挺然而立。瓦砾间可以看到一处汽车弃置场,摇摇晃晃地堆着蓝、黑、黄三辆废旧汽车,涂漆的车身裸露于炎天光下。汽车寻常决不会如此无缘无故摞在一起。本多想起幼小时候读过的探险故事,其中讲到大象临死时都赶往一片沼泽地,那里的象牙堆积如山。兴许汽车也一样,觉得自己大限到了,便自动到墓地去集合吧?然而汽车终归是汽车,它们就是如此明朗而无耻地裸露于人的眼皮底下。
进入宇治市,青翠的山峰开始映入眼帘。广告牌写着“美味冰糖饴”。细嫩的竹叶有的耷拉到路面上来。
渡过宇治川上的观月桥,驶入奈良国道。通过伏见、山城一带地方。看到写有“至奈良二十七公里”的路标。华光易逝。本多每当看到这样的路标,便想起“黄泉路上里程碑”这句话。他想,再次回到这条路上来实在是荒唐之极。一座座树立路边的标识,为本多指明前进的路途。……“至奈良二十三公里”。死亡一公里一公里地接近。他悄悄打开车窗,放出些冷气。蝉鸣嘒嘒,不绝于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烈日照耀之下,发出阵阵萧条的响声。
依然是汽车加油站,又是可口可乐广告。……
不久,右侧出现了木津川青绿而美丽的长堤。没有人影。河堤上随处生长着优美的树木,高指云霄。空中乱云飞渡,蓝天斑斑,光明四射。
车子沿着河堤前进。这里是什么地方?本多不由想到。那平坦的绿坛,看上去好似三月桃花节装饰的偶人架。背后只有云光散乱的天空,曾经排列整齐的偶人到哪儿去了?也许罗列着透明的偶人,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那些是土偶吗?莫非那些黯淡的土偶,在光风烈日下猝然变成齑粉,将痕迹残留在空气里了吧?原来那河堤如此壮丽、如此谦恭地捧持着土偶排列过的光明的天空哩!……眼前闪烁的亮光,抑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的底片吧?
想着想着,本多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又转到事物的背后去了。如此的视点本为他离开饭店时自己所禁止。假如照此想下去,眼前的现象世界就有崩溃的危险,宛若本多只需一瞥,就会使河堤洞穿而塌陷。……无论如何,都要稍稍忍耐些,再忍耐些。如此易碎的玻璃雕花般纤细的世界,还是小心翼翼捧在自己手里,备加呵护一番才是。……
——汽车右边紧挨着河堤,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其间,河面上出现了许多河心洲。跨河而过的高压线在暑热的夏天里松弛下来,在河水上弯成个巨大的弧型。
不一会儿,木津川转到正前方,渡过银色的铁桥,看到路标上写着:“至奈良八公里”。出现几条白色的乡村小路,周围长满尚未秀穗的芒草。路边竹林茂密。炎阳照耀下的燠热的竹林,细嫩的竹叶如小狐狸的毛皮,带着几分柔和的金黄色,悄然伫立于周围众多常青树幽暗而沉郁的绿叶丛中,明灭闪烁。
奈良到了。
沿着山路下行,正面一簇松林中,堂堂耸峙着东大寺高广而紧凑的屋脊以及金色的鸱尾。这,就是奈良。
宁静的奈良街衢,张挂着遮阳伞的幽暗的店头,吊着白色的线织手套。车子打古老的房檐下穿过,驶入奈良公园。日光朗朗,本多的后脑勺里依然凝聚着喤聒不止的蝉鸣,愈演愈烈。光怪陆离的日影之中,夏天的鹿群闪耀着白斑。
穿过公园,进入天理国道。车子行驶在阳光灿烂的田野之间,到达一座寻常的小桥边。道路在这里岔开,向右通往带解车站和带解寺,向左通往月修寺所在的山脚下。田间小道也铺成了柏油路,车子很快到达月修寺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