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为了仔细揣摩佐和那段话的真正意思,勋匆匆告别佐和的宿舍,回到自己房间闭门思考起来。
就像辛辣的胡椒已经辣得口舌麻木,“就是不能搞掉藏原武介。”这句话对自己的冲击,不像刚一听到时那样剧烈了。而且,这话未必击中了勋的秘密,因为藏原武介早已被某些人当作资产家的罪魁祸首了。
如果观察出勋正在谋划着什么,那么可以想象,目标之一必然包括藏原的名字。况且,佐和劝勋不要搞掉藏原,不一定非要知道勋企图干些什么不可。
最后留在勋心中的疑问是,佐和将藏原的名字和父亲的名字搅浑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藏原果真是父亲的大财东、靖献塾秘密的保护伞吗?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个问题既然难以立即获得答案,那么就应该将这一想法的当否暂时撂在一旁。较之愤怒,缘自于这种事情真相模糊不清的急躁情绪,更加使得勋内心里焦灼不安。
老实说,勋对于藏原,除了对刊登在报刊上的照片细加分析和认真研读他的言行之外,其余什么也不知道。很显然,藏原是金融资本无国籍性这一理论的化身。当你要描摹一个对一切无所爱的男人的话,那么再没有比藏原更合适的人选了。总之,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惟有他一人能够快快乐乐地自由呼吸,仅凭这一点,就有充分资格被人怀疑是个罪犯。
藏原在某家报纸上的言论引起争议,这些言论并非一时的疏忽,给人的感觉是精心安排的恰到好处的疏忽。这些言论是:
“失业者众多自然不是好现象,但并不直接意味着财政不健全。毋宁说,从常识上看,正相反。所谓民怨沸腾,同日本的安泰并没有直接关系。”
勋对这些言论又气又恨,一直耿耿于怀。
藏原的恶出自他的理智,他认为这个国家的土地和鲜血没有关系。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勋对藏原虽说知之甚少,但对他的恶迹感之甚深。
那些一味讨好英美、一举手一投足百般逢迎、胁肩谄笑,除此一无所能的外交官僚;那些利欲熏心、如庞大的食蚁兽一般遍地搜寻食饵的财界人士;那些像一堆腐肉的政治家们;那些身裹出世主义的铠甲,如独角仙一般不能动弹的军阀;那些架着眼镜、似白蛆般胀鼓鼓的学者们,还有那些视满洲国为庶出、正欲及早伸手猎取利权的人们……一方面,广大的贫穷如地平线上的朝霞烛照天空。
藏原便是冷然置于这种惨淡风景画中的一顶黑色丝绸帽,他无言地望着人们的死亡,并大加赞许。
悲戚的日子,惨白阴冷的太阳虽然已经不再惠予人们一线光热,每天早晨却依然忧郁地升空、旋转。这就是陛下的御姿。谁不想仰望太阳满面的笑容?
——假如藏原……
勋打开窗户啐了口唾沫。假如今天吃的早饭和午餐吃的盒饭都是出自藏原的恩惠,那么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内脏、肉体全都染上了毒素。
他要责问父亲。但是,父亲会跟他说实话吗?假如父亲巧于辩解、执意回避,那还不如一言不发,装作一无所知为好。
要是不知道,要是对这些毫不知情该有多好,勋用脚顿着地面,诅咒自己的耳朵不该听到这一切,并且埋怨起向自己的耳眼里灌毒的佐和来了。尽管自己佯装不知,但佐和早晚会告诉父亲,他早就把这些跟勋讲明白了。那么,自己就成了背叛父亲的儿子了。明明知道这些,却又偏偏要做个屠戮全家性命的忘恩负义之徒,这样,自己行为的纯粹性就变得可疑,虽想纯粹但行为的本身却成了最不纯粹的行为了。
那么,如何才能守住纯粹呢?毫无作为吗?将藏原一人从暗杀名单中排除吗?不,这样一来,自己为了做个可怜的孝子,放过一国之蠹毒,背叛陛下,也背离了自己的至诚之心。
细思之,只有对藏原知之不多,才会使得勋的行为愈发接近正义。藏原应当是遥远而抽象的恶。对于一个陌生人,没有恩顾和私怨,甚至没有多少爱与憎,只有这样,杀人才会具有正义的根据。他只要从遥远的地方感受到这种恶就足够了。
杀死可恨的人很简单,打倒卑劣小人更使人感到快乐。他所不情愿做的是,如此乘敌方之缺欠,以此说服自己而杀人。他头脑里存在的藏原的大恶,同他为自身安全而收买靖献塾这种小恶,不可等而视之。神风连的青年们,决不会因为熊本镇台司令长官的区区人格缺陷而将他杀死。
勋因痛苦而呻吟。美的行为是多么易于毁坏啊!仅仅因为一句话,自己美的行为的可能性已经被无情地连根拔除了!
余下的只有一种行为的可能,自己亲自变成“恶”。然而,他属于正义。
——勋拿起立在屋角里的木刀,慌忙跑向院子。没有佐和的身影。勋在井畔平坦的地面上,狂乱而迅速地来回走动。木刀砍向空中的叱咤之声从耳边擦过。他不再思索什么,时而举刀奋起,时而落刀向下,犹如一个嗜酒成性的醉汉,急着要使热烈奔放的行为流贯全身。他心胸剧烈起伏,火焰般的呼吸一开一合,该流的汗没有流,一切都未能奏效。他想起从先辈那里学来的古剑道之歌:
以为不思而在思,
惟有不思而不思。
月出东山落西山,
对月无所思,
心中何处有山端?
想起这些,又有何益?经虫蛀食的栗树的叶子,透过傍晚美丽的天空,稍稍渗过佐和白色的衣物,看上去十分显眼。自行车傍晚的一串铃声掠过墙外,消失了。
勋提着木刀,再次叩响了佐和的房门。
“怎么啦?肚子饿了吧?今晚可以叫店里送来,你想吃些什么?”
佐和起身走过来开门。
“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关于家中私塾同藏原有关的那些事。”
“不要吓我,看你提着刀呐。哦,快进来。”
勋在刚才耍刀时已经考虑好了,不管如何满怀热情的追问,都不能流露出害怕被对方看穿真实意图。因为靖献塾接受藏原资助的事实一旦成立,一个清纯无垢的青年对此木然不觉,那倒是不正常的。
佐和闷声不响。
“请你说真话。”
勋将木刀夹在左侧胳肢窝里,双手扶膝,正襟危坐。
“说出真话你又会干些什么呢?”
“不干什么。”
“既然不干什么,说不说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假若我父亲同那个大恶棍有关系的话。”
“要是真有关系,就把他杀了吗?”
“不是杀不杀的问题。”勋有些诡辩起来,“我把父亲和藏原都当作杰出的典型保护起来。藏原是个出色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