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本多到东京出差回来,大家说他似乎变了,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

现实失去坚毅的外观,对于这种果断裁决现实事件的职业,本多忽然感到束手无策起来。多数场合,他总是独自沉思,同僚跟他说话,他也听不进去,时常不予理睬。院长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的过度劳累腐蚀了明晰的头脑。

本多坐在审判官办公室的桌子前,阅读材料时也是心不在焉。他想起在梁川那个晚上做的梦,心中惶惶不安。那个时刻,往昔的清显又以现实的形态清晰地出现在梦中。他还反复回忆起,翌日早晨,在不可思议的冲动驱使之下,他在乘火车回大阪前,特意到青山墓地给清显扫墓。

距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本多一大早就离开了家,母亲对儿子的举动很感惊讶。本多首先乘汽车绕到青山,驶上通往墓地中央的坡道,在面对广大墓地中央的入口处下车,他让司机等等,急匆匆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奔向松枝家的墓园。不过,这座墓园很气派,老远就看得见,即使忘记路径也没关系。

本多沿公路往回走了一段,背着朝阳进入墓场小径。回头一看,晚秋的太阳透过清瘦的松林,伸展着无力的光的手臂。阳光从尖削的石碑和苍郁的常绿树之间照射过来,为崭新的大理石石塔蒙上了一层阴影。

本多沿着小径前进。前头已经可以看到高高耸峙的松枝家的墓园。顺着更加逼仄的小路向右转弯,还要踏过一段落叶和杉树苔藓,就能看到松枝家白色的大理石牌坊巍然屹立,而周围的群小墓地就像众多的“侍臣”拱卫左右。这座牌坊是仿照府邸内的“皇族”的神明牌坊制作的。

如今,此种明治时代“伟大”的风格,看起来不能不感到缺乏某种“雅致”。钻过牌坊,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中央那座约莫一丈五尺高的巨大的花岗岩颂德碑,由三条公爵篆额,一位中国的名人刻字,清显祖父的事迹一一详细镌刻在上面。

开头自赞:

仰瞻桓碑

万世所宗

其次,松枝全家坟茔以及立于一旁的墓志,尽皆被压抑在这座巨大的颂德碑之下,而不为人所注意。从这里向右登上数段石阶,有一处石墙围绕的区域,清显和他祖父的墓穴并列在这里。经常光顾此地的本多,没有再看一眼颂德碑,他立即登上右边的石阶。

祖父和清显的墓穴虽说并列,但规格并非一致。祖父巨大的坟茔耸峙于中央,西之屋型的四基石灯笼肃穆地守在参道两侧。清显的墓穴为避免祖父坟茔的对称布局,恭谨地拱守于右侧,在祖父巨大墓石的衬托下,清显的墓石显得很小。其实,这块墓石至少也有六尺高。不过,其工艺和祖父的完全相同。墓石本身以及水钵和花插,同样工艺精良,只不过是相同的石料经过缩小而雕成的罢了。已经发黑的大理石面上,镌刻着精美的隶属字体。

松枝清显之墓

花插里没有鲜花,只有一对闪光的莽草果。

本多在行礼之前,先在墓地伫立了一会儿。

一个仅凭感情作为食粮而活着的青年,如今竟然住居于一基石塔之下,还有比这更不相称的现象吗?本多记忆中的清显,确实出现过死的征兆,但就是这种死的征兆,也像火焰一般通体透明。可以说在他体内,浮动着光彩艳丽的死亡。清显的身上,看不出一处这种冷寂的石塔的影像。

本多放眼向松枝家茔域的背后望去,透过冬日树林间隙,看到刚才下车的人口处朝阳一派明媚,苍郁的常绿树之间,其他家族后面的墓石左右,点缀着供在墓前的或黄或紫的菊花瓣儿。

本多心头升起一种奇妙的抗争之情,比起合十祈祷一番,不如粗暴地喊一声“清显”,再使劲儿晃动一下他的肩膀。本多满心惆怅地瞥了一眼旁边严整的大理石围墙,发现石栏上爬满了常春藤细密的红叶。走进一看,原来是悄悄沿着围墙的石柱,紧紧抓住光洁的石面,好不容易才攀上栏杆制高点的。常春藤微细的干果般朱红的叶子,向清显的墓石伸开手臂,叶面描画着细密的鹅黄的叶脉,展开来的叶尖儿浸染着一抹艳红。

本多看到这番景象时,心境开始和缓下来,他又重新回到清显坟前,合掌,瞑目,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妨碍他。

瞬间里,毫无疑问的直观到来了,本多一阵战栗。这种直观告诉他,这座墓穴里没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