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十一月临近月末时,勋忽然为一种念头所驱使,应该不动声色地跟鬼头槙子告别一下才好。很久没有见到槙子了,一来因为太忙,形势瞬息万变,实在没有这份闲暇、这份心思;二来一提起决死的分别,就会受到自己羞耻心的阻挡;再说,他害怕由于自己过度紧张,指不定会迸发出什么意想不到的感情来。

如果不见上一面就这样死去,自己的内心固然感到很完美,但却显得缺乏义理人情。何况,同志们每个人都自觉地将槙子送的供神的百合花瓣儿带在身边奔向死地。槙子堪称是司掌这场百合战争,即代表神意的战争的巫女。不论如何,勋都有必要代表同志一伙,若无其事地前去打个招呼。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勇气。

突然前去拜访,万一槙子不在家怎么办?想到这里他颤栗了,他不可能拿出勇气再到那里跑一趟。勋打算夜晚往访,不管怎样,都应使槙子最后的美丽的容颜,出现在站到大门口来的勋的眼前。

勋心里明白,要是脱开日常的习惯,就会违犯不露痕迹这一原则,因而先打个电话过去,问她是否在家。刚巧这天有人送来些牡蛎,以此作为礼物前去告别,这就有了借口。

父亲以往的弟子回广岛了,每逢这个季节总是寄来一桶牡蛎,母亲使唤他送一些给平时关照儿子的鬼头家,既显得很自然,也是一次幸福的偶然。

勋穿着学生服,趿拉着木屐,一只手提着小桶离开家门。早过了吃晚饭的时刻,不必记挂着对方厨房的情况而急急赶路了。

勋是个决心赴死的人,他暗自埋怨,这只盛着牡蛎的小木桶,和这种默然告别的场面实在不相称!随着脚步的迈动,牡蛎沉闷的碰撞声,宛若水波舔舐岩壁发出的音响。大海压缩在如此狭小的黑暗的空间,仿佛已经开始腐烂。

踏上这条熟悉的道路,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屡次攀登过的三十六级石阶也难以再见到了。这个晚上虽然没有风,但夜气阴冷。和寻常不同的是,一登上瀑布高悬般的石阶,就想转过头来再次张望一番。

鬼头家南面的斜坡上耸立着两三棵棕榈树,冬夜的星光缠绕在树干的鬃毛上。脚下,家家户户看不见几点光亮,而白山上车站周围的商店街早已灯火辉煌。虽然看不到市营电车的影子,但那拖拉着古老抽斗般的响声却震荡着夜空。

周围的景象平静如常,一切都距离流血和死亡很远。眼下已经关闭挡雨窗的晒台上,排列着四五个花盆,勋看到这些,联想到自己死后的日常生活将依然照样继续下去。勋相信,自己的死决不会为这些人所理解,自己一伙所掀起的骚乱,决不会妨碍这些人的睡眠。

他走进鬼头家的大门,用手揿门铃。槙子仿佛守在门边似的,立即打开门扉。平素,他就在这里脱鞋走进屋去,可眼下,他怕谈话时间一长,感情就会流露出来,于是,勋递过小木桶,说道:

“这是母亲叫我送来的,是广岛的牡蛎,稍稍分了些来。”

“实在感谢了,这可是稀罕物啊,快,请进来。”

“今天不进去了。”

“为什么?”

“回去用功呢。”

“净撒谎,你可不是个肯用功的人呀。”

槙子硬是留住他,走进院子。只听中将吩咐道:“快请进来。”

勋倏忽闭上眼睛,只在心中贪婪地品尝着眼前槙子的倩影。他企图悄悄将她那白皙而娇美的笑颜,完好无损地一口气纳入胸中,谁知越着急越像掉落的镜片一样,将她的影子弄得支离破碎。

门口黯淡的灯光正好掩蔽着勋的感情,他想,还是尽早逃回去最好。这样一来,一时的非礼权当是年轻人的冲动,到头来就会被看成是别离的真情。

脚踏石朦胧地浮现出来,迎送宾客的板台好像船舶抵岸,连接着凝重而冰冷的黑夜,勋本人就是一艘航船。板台边缘亦即婉拒来宾、接待来宾,或礼貌送别客人的码头。而且,自己的感情已经堆积如山,达到了吃水线,沉浸于冬日暗夜死寂的海水之中。

勋转过身子正要出门,这时槙子再度出现,高声叫道:

“哎呀,为何急着回去?父亲不是请你进屋吗?”

“我告辞了。”

勋顺手关上背后的拉门,似乎完成一项艰难的工作,心中一阵悸动。他想拔腿奔跑,但转念一想,奔跑实在太不自然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回来可以选择不同的路径。他没有沿着石阶而下,而是绕到后面的白山神社,打神社境内穿越过去。

勋双脚踏上白山前町阒无人迹的夜间小路,正朝着白山神社方向转弯的时候,他发现身后槙子围着白色披肩的身影。她不紧不慢、以同样的速度跟在后边。

勋照旧继续前行,他下决心不再同槙子见面。

这是一条沿着神社后面的白山公园而通行的道路。要从神社前边穿过,就得经过顶头一座连接拜殿和社务所的跨道廊桥,只要躬身钻过灯影迷离的细木格子窗就可以了。

槙子终于叫了他一声,勋只好停下脚步。然而,他一转头,就感到会有意想不到的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勋没有回答,他调转脚步,登上公园对面的小山丘。顶端没有升旗台,从那里开始是杂木丛生的悬崖。

不久,肩膀后头响起槙子轻柔的嗓音:

“你怎么生气了呀?”

那声音颇为不安地停驻于黑暗里,勋不得不回过头去。

槙子银白色的披肩一直围到鼻端,遥远街道上射过来的灯影,辉映着槙子眼里晶莹的泪光。

“谁生气了?”

“你来告别的吧?不是吗?”

就像在洁白的围棋盘上落子儿,槙子着实说出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勋默默望着眼下的景色,树根隆起于地表的大榉树,细密的枯枝将整个夜空割裂成碎块儿,星光萦聚在每一条树枝的梢头。面临悬崖的两三棵柿树,零落的叶子呈现着黝黑的剪影。山谷对面又高出一截,顶端的家家屋檐下,街灯犹如一团氤氲的烟雾。从山丘望过去,那里还有繁密的灯影,但已经谈不上热闹,那光芒只不过像沉潜水底的石子儿。

“不是吗?”

槙子又重复了一次。此时的声音贴近勋一侧的面颊,勋的面孔顿时火辣辣地灼热起来。

他发觉槙子的双手搂住自己的颈项,就是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指像刀刃一般,触摸着勋剃过头发的脖子。他惊奇地预感到,切腹时协助斩首的刀刃,即将切割脖颈时也定是这般凉飕飕的滋味吧?勋颤栗着,等于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过,槙子为了将腕子伸向勋的脖颈,她必须转到勋的正面来,因为那样勋看不到她。槙子的动作无疑是要么异常迅速,要么异常和缓,这些都没有进入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