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口(1983—1984)(第2/4页)
妈妈送给我一个红色牛皮笔记本和三本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小王子》和《鬼磨坊》[7]。她依然每晚给我朗读故事,但也渐渐开始让我自己读,要是读得好,还能得到她的表扬。不久前,我刚刚创作了自己的第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一只中了魔法的狗。母亲很喜欢这个故事。我把红色笔记本攥在手里,等其他人去下棋时,将我的想法都写在里面。
新年将至,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流泪。那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写一个新故事。这个小故事发生在一个图书馆里。晚上,图书们偷偷地议论起来,相互吹嘘自己的作者,或是抱怨自己被摆放在后排不起眼的位置。
姐姐没敲门就走进了我的房间。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关上了身后的门。
“怎么了?”
她的答案我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丽兹当时十四岁,感兴趣的事情只有三样:画画、庸俗的爱情片和男孩。现在,她已经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了,有着金色的鬈发、悦耳的嗓音和足以令所有人神魂颠倒的笑容。每到课间,总有一群女生围在她身边,听她讲哪个男孩在哪儿亲过她,以及这一切到底有多么无聊,顶多也就是过得去,反正从来没好过。而且亲她的都是城里那些大男孩,她班上的男生根本没有机会。有时候那些男生也会来献殷勤,但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
她坐到我床上,推了我一把,说:“你这个叛徒!”
我没有停笔,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为什么这样说?”
“你亲了一个女孩。”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朋友瞧见了。她说,就在咱家门口,你还把舌头伸进了人家的衣领,你们就像两只拉布拉多犬。”
丽兹笑着夺走我的记事本,在上面画起了小人,还到处涂写她的名字。丽兹,丽兹,丽兹。
接吻的事情的确不假。我能把女孩子当成哥们儿,与她们谈笑,也经常收到偷偷塞给我的表白信。生活似乎充满了希望,我的自信也日益膨胀。我虽然是班长,却经常在上课时说闲话,或是做鬼脸,懒洋洋地把腿搁到桌上,直到老师发出警告。后来,我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自大的表现,但在当时,我习惯在朋友面前发号施令,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我开始和高年级的男生来往,经常跟人打架。只要有新人敢对我出言不逊,我会立马冲上前去揍他一顿。这样的争执虽然不能当真,但也并非儿戏。有些高年级男生已经开始吸大麻、喝酒了,但当他们递酒给我时,我还有些犹豫。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喜欢读书和写故事。我害怕招来嘲笑,只得小心掩饰自己的这一面。
“接吻的感觉如何?”丽兹把笔记本扔到我怀里。
“不关你的事。”
“快说,我们之间可是无话不谈的。”
“对,但我现在不想说。”
我起身走到父亲的书房里,那儿总有一股积满灰尘的文件夹和旧纸张的味道。听见姐姐跟来的声音,我装出很忙的样子,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起来。我看到了眼镜盒、墨水瓶和泛黄的笔记本,但在最下面那层,我发现了一台徕卡相机。黑色的机身,白色的镜头,原封不动地放在包装盒里,我从没见过父亲拿它拍照。抽屉里还有一封用法语写的信,上面的笔迹十分陌生。
亲爱的斯特凡纳,送你这台相机,愿它能让你时刻谨记自己是谁,谨记生活中的大忌。请试着理解我。
这封信是谁写的?我把它放回抽屉,拿起相机检查起来。我打开胶卷盖,转动镜头。与此同时,从窗外吹进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丽兹在一面小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她兴高采烈地瞧了个够,才转过身来看向我。
“要是我还没跟人接过吻呢?”
“什么?”
姐姐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可你总跟我们说你交往的那些家伙,”我晃着手中的相机,“你满嘴都是这些故事。”
“我的初吻得是特别的,我……”
随着吱啦一声响,马蒂出现在门口。但凡有人在家里交换秘密,无论何时何地,都逃不过他的第六感。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告诉我们,他已经偷听好久了。
马蒂那年十三岁,总是独来独往。他戴了副镍丝眼镜,整个人苍白而瘦削,跟一段粉笔似的。他自己也是个孩子,却讨厌别的孩子,除了缠在大人身边,不愿意跟其他人来往。他一直活在姐姐的阴影里,丽兹总爱千方百计地逗弄他,在学校里对他不屑一顾,还嘲笑他没有朋友。现在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收到了一份从天而降的厚礼。他掌握的这个机密足以让姐姐在学校里的声名毁于一旦。
“有意思。”他说,“原来你拒绝所有人是因为你害怕啊?看来你还是个一心只想画乱七八糟的画、偎依在妈妈身边的小孩子啊。”
丽兹过了好久才镇静下来。
“你要敢告诉别人,你就……”
“就什么?”马蒂一边笑,一边夸张地模仿亲嘴的声音。
丽兹朝马蒂冲了过去。他俩相互撕扯对方的头发,还使劲用脚互蹬。我只顾着分开他俩,没注意到究竟是谁把相机从我手里撞了出去。只见它飞过整个房间,镜头朝下摔在了……该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拾起那台徕卡相机,发现镜头已经碎了。
我们商量了一会儿该怎么办。
“我们就把它放回抽屉里吧,”丽兹说,“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
姐姐的话一如往常,一锤定音。
这天,父亲难得很早便回了家。他似乎有些激动,一头扎进了书房。
“跟过去。”丽兹命令。
我们三个透过门缝看见父亲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还不时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后来,他拿起绿色转盘电话的话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还是我,”他低声说,“斯特凡纳。我是想告诉您,您正在犯一个错误。您不能就这样……”
对方似乎要借故推脱,父亲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他不时说一句“可是您……”或者“可这……”,有一次甚至还用请求的语气说“拜托了”,但根本就没能插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