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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紫杉的一部分

是我祖先熟识的一个人……

——哈代《变化》

轻便马车的折篷放了下来,好让查尔斯沿途享受春天的阳光。马车终于驶过门楼,小霍金斯站在敞开的大门旁,年迈的霍金斯太太脸带微笑,腼腆地站在农舍门口。查尔斯叫车夫副手把车停下。这副手先前曾在奇普纳姆等候,此时正坐在萨姆身边的驾车者座位上驾车。查尔斯和老太太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他一岁丧母,从小由其他一些女人带大。凡在温斯亚特期间,他最亲近的人就是这位霍金斯太太。严格地说,当时她只是一个负责的洗衣女工,但是因为她服务质量高,人缘又好,所以她的实际地位仅次于女管家。查尔斯对特兰特姨妈的感情,或许是他早年对这位朴实女人留下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她是博西斯①的地道化身,此刻她正摇摇晃晃地顺着小道到花园门口来迎接他。

她迫不及待地就他即将结婚的事问这问那,他都做了回答,他也询问了有关她孩子的情况。看来她对他不是一般的关心,从她的眼睛里查尔斯能看出怜悯的眼神,那种怜悯是善心的穷人有时为自己喜欢的富人保留的。这眼神他太熟悉了。这位纯洁和明辨是非的村妇以前常常把这种眼神投向他这个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因为,他的母亲去世后,他的父亲却在伦敦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种种不堪入耳的消息传到温斯亚特来。此时这种怜悯的目光、无言的同情显得特别不合适,但是查尔斯乐呵呵地接受下来。它来自对他的爱,不仅如此,整洁的门楼花园,里面有稀少树木的草地,一棵棵的老树,每一棵都有一个爱称,如卡森看台、十松坡、拉米伊(为纪念拉米伊战役而种)、橡和榆、缪斯林等,还有十多个别的名字,查尔斯对这些名字十分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名称一样,两边种有椴树的林荫道,铁栏杆,这一天他在庄园里看到的一切,也都对他充满了爱,至少他自己有这种感觉。最后他对这位老洗衣工微笑。

“我该走了。伯父在等我。”

霍金斯太太一时似乎不甘心这么轻易就让他走了,但是奴仆的身份终于战胜了母亲替代者的身份。他的一只手放在马车门上,她摸了一下,也就知足了。

“对,查尔斯先生,他在等你呢。”

车夫在头马的屁股上轻轻抽了一鞭,马车启动,缓缓上坡,在仍无树叶的椴树的窗状树影中行进。不一会儿,道路变得平坦了。鞭子又在枣红马的腰部轻轻点了一下,两匹马似乎记起离食槽不远了,开始碎步小跑起来。用铁皮包着的轮子频频发出欢快的嘎吱声、车轴因润滑油不足而发出的刺耳声音、被霍金斯太太唤醒的旧情,以及此时他已能肯定自己将很快成为这片土地真正主人的感觉,所有这一切使查尔斯产生了一种言语难以表达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觉得一切秩序正常,只有他在莱姆镇的逗留对它略有干扰。英格兰的这片土地是属于他的,他也属于这一片土地。他必须对这片土地负责,而这片土地所享有的名誉,以及几个世纪来形成的体制都属于他。

他们的马车从伯父的一群工人面前驶过:铁匠埃比尼泽身边有一只小火盆,正在把一根被弄弯的铁栏杆锤直。他背后站着两个砍柴人,干着他们的活儿,第四个是年迈的老者,身上还穿着年轻时的长劳动衣,头戴一顶古老的毡帽……老本恩是铁匠的父亲,现在是庄园里十几个领养老金的长者之一,获准继续住在那里,出入庄园和主人一样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温斯亚特庄园近八十多年历史的活档案,人们常常向他请教有关问题。

马车驶过去的时候,这四人举起手臂和毡帽致意。查尔斯挥手还礼,一副庄园主的气派。他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他。他甚至知道那根铁栏杆是怎样被弄弯的……那是他伯父很喜欢的一头大公牛乔纳斯,看见汤姆金斯太太的四轮马车便发威猛攻。“那是她自己的错,”他伯父曾在信中对他说,“谁叫她把嘴唇涂得那么红。”查尔斯想起这件事忍不住笑了,他在回信中还直截了当地问过,这样一位颇具魅力的寡妇到温斯亚特庄园来访问,为什么无人陪伴……

但是最令人惬意的还是重新回到乡间永恒不变的宁静环境之中。绵延数英里的春草地,背景是威尔特郡的丘陵,远处黄灰两色的大宅第隐约可见,其西侧有高大的雪松、著名的紫叶欧洲山毛榉(所有的紫叶欧洲山毛榉都很出名),后面那一排马厩几乎被遮住了,那座木质小钟楼看上去很像树枝交织之中的一个白色感叹号。这座马厩钟楼具有象征意义,但是在温斯亚特庄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尽管发过那么一封电报。今天生机勃勃,明天还是生机勃勃。唯一真正的时间就是太阳时。除了制备干草和收获季节,其他时间总是人多活少。一切运作秩序井然,这种观念根深蒂固,近乎机械,人们认为这种秩序不应受到干扰,应该永远保持它的仁慈与神赐的特点。上天——还有女仆米利知道,这里的农村不公和贫困与谢菲尔德和曼彻斯特一样恶劣,但是这种现象在英格兰大宅子的邻近地区并不存在,其原因不复杂,或许只是因为庄园主人不但喜欢把田地和家畜照料好,而且还喜欢把农民也照顾好。他们对大量雇员相对仁慈,可能只是他们追求美好发展前景的副产品,但是下人可以从中获益。“明智”的现代管理之动机可能已不再有利他主义的成分。有一类仁慈的剥削者追求美好的发展前景,另一类则追求高效率的生产。

马车到了椴树林荫道尽头,用栏杆围护起来的牧场让位给较为平整的草坪和灌木丛。车道绕了一个大弯便到了大宅第前面——一座帕拉第奥②式的建筑,后来又经过年轻的怀亚特③不算太无情的改良和补充——查尔斯感到自己已经开始在继承这份产业了。他仿佛觉得,过去自己无所事事,对待宗教、科学、旅行的态度也不严肃,现在这一切都有了解释,原来他是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容我打个比喻,他是在等候继承王位。在安德克利夫的荒唐冒险已忘得一干二净。摆在他面前的是各种重大责任,要保持这里的宁静和秩序,以前这个家族的许多年轻男人也曾面临过这样的重大任务。责任,那才是他的妻子,他的欧内斯蒂娜和他的萨拉。他像个不到他一半岁数的小男孩,从马车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欢迎她。

但是,这里迎接他的却是个空空如也的走道。他快步进入休息室,或叫客厅,希望看见伯父微笑着站起来迎接他。可是那房间里也空无一人。客厅有些异样,查尔斯一时颇感困惑。后来他笑了,原来是窗帘换上了新的,还有地毯也是新的。欧内斯蒂娜不会高兴的,因为这样等于剥夺了她的选择权,但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肯定地表明,老光棍打算体面地把家产传给后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