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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儿偶然挽在一起,心灵震颤,

吁吁的叹息连连从胸口迸闪,

那时两个人的神经和脉搏,

就立刻遭受甜蜜痛苦的折磨;

以前两人视线相接多么轻易,

如今却寻寻觅觅,羞怯地回避

狂喜而有意识地结合在一起——

难道这就是确切的开始,

是天使们在高高的天宇

纵声欢唱爱歌的前奏曲?

或者,这只是一支俗曲,

月光下呼吸的人都能学准确,

而且又能学得如此迅速?

——A. H.克勒夫《诗》,1844

这时她正在睡觉。

查尔斯终于鼓足勇气,从隔板上方往里看,所见情景不甚雅观。她像个小女孩缩成一团,上面盖着她那件旧上衣,两只脚冻了一夜缩拢起来了,她的头枕在一条佩斯利涡旋纹花呢围巾上,冲着他的是后脑勺,仿佛是为了不让那一头松散的宝贝头发不沾上脑袋下面的干草屑。在一片寂静之中,她轻微而均匀的呼吸,既可以看得见,也可以听得到。查尔斯一时觉得,她在那里竟然能睡得如此安稳,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丑陋恶行。

但是他心中却生发出一种欲望,不可遏制的欲望:想要保护她。这一欲望十分强烈,他不得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并且转过身去,因为他知道,这样继续下去,他会本能地跪在她身边安慰她。眼前这一切均为医生所言中,他感到很震惊。更糟糕的是,谷仓如此幽暗隐秘,还有姑娘的睡姿,都明确无误地暗示这里简直就是她的卧室。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像刚跑完一英里。老虎在他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悄然迅速地循原路回到门口。他回头一望,准备离开,但这时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他本来并不打算叫她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叫出来了。

“伍德拉夫小姐。”

没有回答。

他又呼唤了一次,这一次声音大一点。这时他已恢复了常态,平安地度过了情绪很可怕的时刻。

草堆里有一点小动静,一阵轻微的声。她的脑袋露出来了,颇有几分滑稽。她匆忙跪起来,从隔板上方往外看。透过草屑,他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她十分惊愕。

“噢,请原谅我,原谅我……”

脑袋又缩回去不见了。他退到屋外的阳光里。海鸥排成人字形从天上飞过,发出粗嘎的鸣叫。查尔斯躲闪到从奶牛场附近的田野看不到的地方。格罗根他倒是不怕,也不大可能来。但是这个地方太空旷了,奶牛场主人可能会来取干草……至于他自己的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春草,他为什么还要来取干草,查尔斯因为神经过于紧张,已经想不到这一层了。

“史密森先生?”

他转身走回门口,刚好及时制止她再次呼唤他的名字,这一次更加急切。他们相距大约十英尺,萨拉在门内,查尔斯在外面的一个墙角。她已匆匆做了梳妆,穿好上衣,围巾拿在手里,好像刚当刷子用过。她的眼神中充满忧虑,但她的容颜仍像在睡眠中一样柔和,尽管被粗鲁地吵醒脸有些红。

她身上有一股子野劲,但不是精神错乱或歇斯底里的那种野,而是查尔斯在鹪鹩的歌唱中所感受到的那种野……野得清纯,野得近乎热切。一大清早起来就赶路这一突然变化,使他因认真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产生的忧郁情绪变得更加混乱更加复杂,同样地,那张与他十分接近的脸,也使马塔艾和格罗根两位优秀医生在他思想中培育起来的一切临床恐惧变得更加混乱更加复杂。尽管出了个黑格尔,但是维多利亚时代还不是辩证法思想的时代,当时的人还不能自然地在对立中进行思考,把肯定和否定看成是同一整体的两个方面。自相矛盾的说法使他们感到困扰,而不是快乐。他们不赞成存在主义的环节,他们赞成的是因果关系链,是经过认真研究并反复应用的、能解释一切的正面理论。他们当然都忙于创立,而我们则长期忙于摧毁,以致现在创立似乎成了一种像吹肥皂泡一样的短暂行为。因此查尔斯对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勉强挤出一丝非常令人难以信服的微笑。

“我们在这里别人不会看见吗?”

她随着他的目光,朝看不见的奶牛场方向望去。

“今天是阿克斯敏斯特集市日。他挤完奶就走了。”

但她还是退进了谷仓。他跟在她后面也进去了。他们两人之间仍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萨拉背对着他。

“你在这里过的夜?”

她点头。静默。

“你不饿吗?”

萨拉摇头。又是静默。但是这一次她自己打破了沉默。

“你知道?”

“昨天我整天在外面,实在来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波尔坦尼太太康复了?”

“应该是吧。”

“她对我很愤怒。”

“这无疑是件大好事。你在她家干活不合适。”

“我要去哪里才合适呢?”

查尔斯想起自己讲话的措辞要多加谨慎。

“好了……你不必为自己感到伤心。”他向她靠近了一两步,“大家对你非常关心,昨天晚上还派出一个搜寻队,到处找你,冒着暴风雨。”

她转过脸去,似乎查尔斯说的话是在骗她。其实她看得出他不是在骗她。反过来,当她说“给大家添这么多麻烦,不是有意的。”这句话时,他从她的惊讶表情中也看出她不是在骗他。

“得了……这没关系。他们可能很喜欢这种刺激。但是,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你应该离开莱姆镇了。”

她低下了头。他说话的声音太严厉了。他稍一犹豫之后,走上前去,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表示安慰。

“你别害怕。我就是来帮助你离开莱姆镇的。”

他本来想用这个简单的动作和保证,朝着扑灭火焰走出第一步,医生曾经告诉过他,他已经把火点燃了。但是,假如一个人本身就是燃料,侈谈灭火便无济于事了。此时的萨拉已是全身烈火熊熊。当她深情地回眸看查尔斯时,双眼都喷出了烈焰。他抽回他的手,但被她抓住了,他还来不及制止,她已经把他的手举到自己的嘴唇上。他十分惊慌,猛地把手抽回,这时候她所做出的反应,就像是他在她脸上掴了一记耳光。

“我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你自制。我——”

“我控制不了。”

她声音不大,只勉强听得见,但是查尔斯却无言以对了。他力图告诫自己,她说这话的意思是,由于他表现出慈悲情怀,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反复这样告诫自己。但是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卡图卢斯的诗句:“我每次见到你,声音失效,舌头失灵,四肢火烧火燎,内心发出呼喊,黑暗遮蔽了我的耳目。”卡图卢斯实际上是在演绎萨福的诗,而萨福的诗至今仍是欧洲医学中对爱情疾病的最佳临床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