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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雇了一个男仆和女佣,他们一直以诽谤和偷窃为能事……

——丁尼生《莫德》,1855

查尔斯找到助理牧师的居所,拉响了门铃。一个女仆出来应门,而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助理牧师在她背后的门厅里徘徊着。主人走上前来接过那一把既古老又笨重的钥匙之后,她就退回屋里去了。

“谢谢你,先生。每天早上八点钟,我都主持圣餐仪式。你在埃克塞特久留吗?”

“哎呀,不,我只是路过。”

“我原来希望能再见到你。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吗?”

助理牧师是个可怜而无足轻重的年轻小人物,他向背后的一扇门做了个手势,那门后面无疑是他的书房。查尔斯在教堂里的时候已经注意到那里的陈设有某种炫耀的成分,现在他知道助理牧师是在邀请他去参加忏悔仪式。不需要什么魔力也能看穿那堵墙,里面有一个祈祷台和一尊庄重的圣母雕像。因为他是一个出生太迟的年轻人,没能赶上牛津运动引起的教会宗派纷争,现在只能在仪式和法衣祭服方面玩些把戏,既随心所欲又没有风险——因为菲尔波茨博士①当时是高教会派②的代表人物——这是教会中年轻人浮华作风颇为流行的一种表现形式。查尔斯把助理牧师打量了一番,对自己的新看法更有信心了: 他搞的那一套东西实在是愚不可及。于是他鞠躬致谢,表示拒绝,径自走了。从此以后,他一生与正统宗教没有关系。

他会到哪里去……你可能会认为,他会直接返回恩迪科特旅馆。如果换成一个现代人,无疑会直接回到那里去。但是可恶的责任感和礼仪规范像古堡的城墙一样,挡住了查尔斯的路。他的首要任务是从过去的责任中摆脱出来,唯有如此,他才能去向萨拉求婚。

他对萨拉的骗局开始有所理解了。她知道他爱她;她还知道他对这种爱的真正深度心中无数。她编造瓦盖讷背叛她的谎言,还有她耍的其他一些手段,都是用来开导他的策略。在使他有所认识之后她所说的话完全是为了测试一下他有什么新看法。结果他一败涂地。她于是只好使用同样的策略来证明自己配不上他。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何等的高尚!要是他冲上去,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她是他的,永远是他的,那该多好!

但愿——他本可以加上这两个字,但是他没有加,维多利亚时代人不要搞那个致命的二分法(这可能是他们过分狂热地搞分类所产生的最可怕后果)。二分法引导他们把“灵魂”看得比肉体更真实,比他们唯一真实的自我要真实得多;使他们认为灵魂与肉体几乎毫无联系,而是高高地浮在人的动物性之上。但是,他们同时又认为,因为事物的性质本身存在着某种无法解释的缺陷,灵魂又不情愿地跟在人的动物性的活动后面,就像被一个不听话的调皮孩子牵在身后的一只白色气球。

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思想都有两重性,这是我们在回顾十九世纪的情况时必须随身携带的重要装备。这个两重性其实是一种人格分裂症,在我经常引用的那些诗人:丁尼生、克拉夫、阿诺德、哈代身上表现得最清楚,最引人瞩目;在小穆勒和格莱斯顿这一类很特别的政治上左右摇摆不定的人物身上,这种人格分裂症状表现得也很清楚。它还同样清楚地表现为知识分子身上普遍存在的各种神经官能症和身心失调症,尽管许多知识分子相互之间在其他方面很可能像查尔斯·金斯利与达尔文两人之间那样大相径庭;它还表现在一开始就倾泻在拉斐尔前派身上的各种咒骂,该派试图——或者说看起来正在试图——对艺术和生活取同一态度;它还表现在自由与控制、过激与中庸、礼仪与信仰、原则性强的人呼吁普及教育与对普及选举权的恐惧等等对立面之间永无休止的拉锯战;它还极为明显地表现为对出版物狂热的删节和修订,其结果是,我们如果想了解穆勒或哈代的本来面貌,那么,看他们的自传中被删除和更改的部分比看正式发表的版本要强得多……从未被焚烧的信件中,从私人日记中,从隐蔽活动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较多的真实情况。遗存的记录空前混乱,用虚假的外表冒充真实传给容易受骗上当的子孙后代空前成功。由于上述情况,我认为了解那一时代的最佳指南很可能是《化身博士》。在其后面部分的假哥特式描写背后,隐藏着揭示当时那个时代的深刻真理。

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思想都有两重性;查尔斯至少是有的。当他顺着福尔街走向希普旅馆的时候,他已经在反复演练他这个罪人再次见到萨拉时会说的那几句求饶的话了,他的话既深情又诚实,足以让她感激涕零,并承认没有他的话她活不下去。他仿佛看到了这一切,情景十分逼真,连我都受到诱惑,想顺着这条思路写下去。但是现实却是萨姆站在古老的旅馆门口迎候他。

“晚祷仪式很惬意吧,查尔斯先生?”

“我……我迷路了,萨姆。我全身都淋湿了。”可是据萨姆看,情况并非如此。“把浴盆放满水,好小伙。我的晚饭在房间里吃。”

“是,查尔斯先生。”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你可能会看到查尔斯脱光了衣服,正在做一件很不习惯的事情: 洗衣服。大型坐浴浴盆已经放满了水,他把沾有血迹的衣服贴在浴盆边缘上,用一块肥皂不断使劲地搓洗着。他觉得自己特别笨,连一件衣服都洗不好。过了些时候,萨姆端着晚餐盘进来了,看见衣服一半在浴盆内一半在浴盆外,好像是随意扔的。萨姆一声不吭地把衣服捡了起来。萨姆在这类事情上一向粗枝大叶,查尔斯心里很高兴。

查尔斯吃过晚饭之后,打开了他的文具盒。

我最亲爱的: 

我自身的一半这样称呼你,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我自身的另一半又觉得奇怪,自己对你并没有多少了解,怎么能这样称呼你呢。你身上有些东西,我可以说了解得很深刻,但是另外一些东西,我却像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一样生疏。我说这些,并不是为我今天晚上的行为进行辩护,而是为了解释。我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是我应该相信,从某种角度说此事堪称幸运,因为它促使我对自己的良心进行检讨,而这件事早就该做了。我将不会说得非常具体。但是我要说,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可爱而又神秘的萨拉,要让现在把我们结合在一起的东西永远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就我当前的处境,我没有权利再去见你,更不必说要求充分了解你了。因此,我的当务之急是解除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