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科里诺小孩

从保姆到寡妇,我这人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老是有事找到我头上来。但是,尽管萨里姆·西奈一再倒霉受苦,但他硬要把自己看成是个主要角色。先是玛丽犯下了那件罪行,以后又有了伤寒和蛇毒的事;接着是两次意外事故,一是在洗衣箱里,二是圆形凹地上(那次开锁大王松尼·易卜拉欣让我突出的额头嵌入到他头上产钳夹出的凹痕里面,正是这一次遭遇打开了午夜之子的大门)。伊维把我一推和母亲难忘旧情都对我产生了影响。艾米尔·扎加罗气冲冲地拔掉我的头发,玛莎·米奥维克的啧啧夸赞又使我少掉了半根指头——事情够多的了,但这一切我都不当一回事,对各种与我的观点相悖的说法我一律坚决抵制,现在我要以一个科学家的态度,严肃认真地进一步要求取得我在事物中心的位置。

“……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总理信中的这句话迫使我科学地面对以下这个问题:是什么意义呢?一个人的生活可能影响国家的命运,这话又如何理解呢?对此,我的回答中必须用上一连串修饰词和连词符号了:我同历史的联系既是字面意义上的,又是比喻意义上的;既是主动的,又是被动的,我们的(令人敬佩的现代的)科学家很可能称之为上述两对意义相反的修饰语的二元结合配置组成的“连接模式”。这就是为什么非得借助连词符号的缘故了:主动-字面意义、被动-比喻意义、主动-比喻意义和被动-字面意义,我同我的世界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

我感觉得出来,不懂科学的博多一头雾水,我还是回到有欠精确的普通说法上来吧。将“主动”和“字面意义”连在一起,我所指的当然是我所有那些直接(即在字面上)影响重大历史事件或者改变其进程的行动,例如:我为语言游行示威的群众提供了战斗口号。将“被动”和“比喻意义”连在一起呢,就包括了所有的社会政治思潮和事件,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在比喻意义上我就受到了影响——例如:在细心阅读“渔夫手指远方”这一章时,你会意识到它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在这个新生国家全速发展的努力与我自己婴儿时期超常的生长速度存在着无法避免的联系……下面是“被动”与“字面意义”,这两个词儿连在一起便包括了国家大事直接影响我本人以及我家庭的所有时刻——在这个标题之下就有我父亲财产被冻结的事件,还有瓦尔克西瓦水库爆炸一事,正是这件事造成了野猫大举入侵。最后还有“主动-比喻意义”这一“模式”,这包括我做的事或者别人对我做的事反映在公共事务的宏观世界之中的各种场合,以及在象征意义上我个人的生活同历史合而为一。我的中指伤残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当我的中指尖被夹断,血液(既非阿尔法型也非欧米加型)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之时,历史上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事情涌到了我们身边。但因为历史运转的规模要远远大于个人,因此要经过长得多的时间才能将它缝合起来,把乱糟糟的局面收拾干净。

“被动-比喻意义”“被动-字面意义”和“主动-比喻意义”,午夜之子大会这三者兼而有之。但它永远不会变成我最希望的,我们从来没有按照那个最意义的第一种模式行事,“主动-字面意义”跟我们不沾边。

变化无穷无尽:九根指头的萨里姆被一个矮胖的金发护士带到了布里奇·坎迪医院门廊里,护士脸上笑容生硬,一副虚情假意的模样令人害怕。外面又热又亮,弄得他直眨巴眼睛,尽力想要看清阳光中朝他走来的两个模糊的人影。“看见了吗?”护士柔声说,“瞧瞧是谁来接你了?”萨里姆意识到外面有了什么大麻烦,因为来医院接他的本应该是他父母,而如今在半路上却变成了他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和哈尼夫舅舅。

哈尼夫·阿齐兹洪亮的笑声就像是停泊在港口里的轮船上的汽笛,他身上的气味就像是古老的卷烟厂。我非常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他笑声爽朗,胡子也没有好好地刮,身上总带着不修边幅的神气,做事大大咧咧,一动就很容易闯祸。(每回他来白金汉别墅时,我母亲总要把刻花玻璃花瓶藏好。)大人向来都认为他不懂规矩(“注意共产党呀!”他大声喝道,他们脸红了),这就使他特别受到小孩子的欢迎——都是别人的孩子,因为他跟皮雅舅妈没有孩子。将来有一天,哈尼夫舅舅会在突然之间,从自己家里的屋顶上跨下来。

……他在我背上一拍,把我打得跌跌撞撞地扑到玛丽的怀里。“嘿,你这摔跤好手!气色不错呀!”可是玛丽却连忙说:“耶稣啊,怎么这样瘦?医院里没有好好给你吃饭吧?你要不要吃玉米布丁?还是牛奶香蕉泥?他们有没有给你吃马铃薯条?”……这时候萨里姆只是朝四处张望,这个新世界里一切似乎变化得太快了。等他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尖又高,仿佛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阿妈跟阿爸呢?”他问,“‘铜猴儿’呢?”哈尼夫声若洪钟地说:“呱呱叫!这孩子真是有条有理的呢!来吧,小摔跤好手,坐到我的帕卡特车里面去,好吗?”同时说话的还有玛丽·佩雷拉,“巧克力蛋糕,”她在许愿,“圆甜饼、开心果、五香三角肉饺、奶糖。你太瘦了,孩子,风都会把你刮走的。”帕卡特车开走了,它没有在华尔顿路拐弯驶上两层楼高的小丘。萨里姆忙问:“哈尼夫舅舅,我们去哪儿……”来不及下车,哈尼夫哈哈大笑:“你皮雅舅妈在等着呢!天哪,瞧吧,我们可以玩个痛快!”他像是搞什么诡计样似的压低了声音,含糊地说:“开心得不得了。”玛丽也说:“可不是吗,孩子!还有牛排!绿色的酸辣酱!”……

“不要深绿的。”我说,终于扛不住了,他们两人的脸上显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气。“不要,不要,当然不要,”玛丽连忙说,“要浅绿色的,孩子,你喜欢哪种就哪种。”“淡绿色的,”哈尼夫说道,“天哪,绿得就像是蚱蜢那样!”

一切都太快……我们这会儿已经到了坎普角,周围汽车飞驰,快得像是子弹那样……但有一样东西没有变。科里诺小孩还是在他的广告牌上照样露出牙齿笑着,这个头戴叶绿素绿帽子的永远长不大的小淘气老是露出牙齿傻笑,他没完没了地将一管永远挤不完的牙膏挤到一把亮闪闪的绿色牙刷上:“使牙齿清洁光亮!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洁白!……”你也许会希望把我也想象成一个无意识的科里诺小孩,从一个无底洞一样的管子里将危机和变化挤出来,将时间挤到比喻意义的牙刷上。洁白清凉的时间,带着叶绿素的绿色条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