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
我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就是再也不能让我的敌手、我掉包的兄弟湿婆进入我心灵的论坛里面。我得承认,这样做的动机并不高尚。我怕他会发现那个我肯定无法隐瞒的事情——也就是我们出生的秘密。对湿婆来说,世界完全由物构成,历史只能看作是自己同人群的不息的斗争,他肯定会坚持讨还原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一想到我那个膝外翻的对手取代我住在我幼年那个蓝色的房间里,而我呢,只好郁郁寡欢地离开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回到北边的贫民窟里,我就吓坏了。我拒不承认拉姆拉姆·赛思原来是给温吉的儿子在算命,而总理的信本来是给湿婆的,渔夫也是为湿婆而指着远方的大海的……简而言之,我已经做了十一年的儿子,这要比仅仅是血缘上的关系重要得多,我决心从此再不让那个破坏成性、喜爱暴力的另一个我进入到那个越来越难以驾驭的午夜之子大会理事会当中。我要以我的生命来保护我的秘密——这秘密原先是玛丽的。
这一阶段,好些夜晚我都根本不召集大会——倒不是因为大会近来的发展不尽如人意,而仅仅是因为我意识到,我需要在新近得知的这个问题周围竖起一道障碍,免得让其他孩子知情。这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思索。最后,我的信心恢复了,我觉得可以应付了……但我很害怕湿婆。所有这些孩子当中他最凶狠、能耐最大,别人探不出来的东西他可以刺探到……无论如何,我避免与其他的午夜之子接触。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因为将湿婆放逐出去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被放逐了,我给送到了一个再也无法与我的五百多个同伴接触的地方,我被送过了印巴分治形成的边界,来到了巴基斯坦。
一九五八年九月底,我舅舅哈尼夫的丧期即将结束时,老天大发慈悲下了一场大雨,将我们团团裹住的尘土奇迹般地一下子消失了。我们洗了澡,换上新近洗过的衣服,打开了吊扇,大家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从浴室里出来,心情也为之一振,以为事情就此有了转机,然而这种乐观心情只是幻想。我们看见阿赫穆德·西奈满身灰尘,根本没有洗澡,他手上拿着威士忌瓶子,眼眶充血,醉醺醺地狂躁不堪,摇摇晃晃地从办公室里走上楼来。他一直在自己隐秘的幻想世界里面反复思考玛丽坦白出来的不可思议的事实,由于酒精的某种反常的作用,他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怒气。但怒气发泄的对象既不是离开了这个家的玛丽,也不是仍然在他面前的掉包孩子,而是我的母亲——我应该说是阿米娜·西奈。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他应该恳求她的宽恕,但他又不肯,阿赫穆德·西奈一连几个钟头痛骂她,听得家里的人毛骨悚然。我不想重复他骂的那些粗话,以及他叫她去死的那种种可恶的建议了。最后“母亲大人”出面干涉了。
“女儿呀,从前,”她说,对阿赫穆德接连不断的咒骂不理不睬,“你父亲和我,叫什么名字来着,曾经跟你说过,离开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没有什么丢脸的。现在我又要说,你这个男人实在是,叫什么名字来着,下作得没法说。你走吧,今天就走,带上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要再听他那些脏话,他说那些话,叫什么名字来着,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的畜生。带走你的孩子,我是说,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的两个孩子。”她说,把我搂在她胸前。“母亲大人”一承认我的合法地位,就没人敢提出异议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她对这个拖鼻涕的十一岁孩子的支持甚至影响了我那个骂骂咧咧的父亲。
一切由“母亲大人”做主,我母亲就像油灰——就像制陶用的黏土——一样,捏在她那双无所不能的手里任她摆布。那时候我外婆(我必须继续这样称呼她)仍然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和阿达姆·阿齐兹就会迁往巴基斯坦,因此她关照艾姆拉尔德姨妈把我们,即阿米娜、“铜猴儿”、我甚至还有皮雅舅妈一起带走,在那里等她去。“在困难的时候,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姐妹之间必须互相照应。”艾姆拉尔德姨妈显得很不乐意,但她和佐勒非卡尔将军都默默地同意了。由于我父亲疯疯癫癫地胡来,我们都很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佐勒非卡尔一家已经订好了这天夜里的船票,于是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家,家里剩下的只有阿赫穆德·西奈和艾丽斯·佩雷拉两个人。因为在我母亲离开她第二个丈夫时,家里其他的仆人也都走掉了。
在巴基斯坦,我第二个飞速成长的时期结束了。也是在巴基斯坦,我发现不知是什么原因,国界“干扰”了我对其他五百多个孩子思想上的发送。因此,在我第二次被从家中赶出来的同时,我也被剥夺了作为我最真实的生而有之的权利的法力,那就是午夜之子的法力。
我们的船在一个热得像蒸笼样的下午停靠在卡奇沼泽地。我半聋的左耳热得嗡嗡响,但我还是宁愿待在甲板上观望,那些隐隐约约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小划子和渔民的三角帆船在我们的船和沼泽地之间摆渡,不断地来来回回,运送用帆布蒙起来的货物。大人在主甲板下面玩“好西”游戏,我不知道“铜猴儿”跑到哪儿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真正的船(不算有时到孟买港美国军舰上去,那只是去玩儿。叫人尴尬的是军舰上总会遇到几十个马上就要临盆的妇女,她们跟着一起来,巴不得能在船上分娩,这样孩子生在美国船上,天生就有美国国籍)。我透过热烘烘的薄雾朝沼泽地看去,卡奇沼泽地……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几分神奇,既渴望又害怕去这地方看看。这块地方变来变去,半年是陆地半年是海洋。据说在海水退去时,常常会留下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例如:百宝箱、惨白的海蜇,偶尔还会有传说中的怪模怪样的男性人鱼在喘气。平生第一回看到这片半干半湿的地方,这一片噩梦似的沼泽地,我本应十分激动。但天气那么热,再加上最近发生的一切使我心事重重。我的上唇仍然像小孩一样拖着鼻涕,我心中却觉得异常压抑,我感到自己仿佛从一个拖得过分长的流着口水的童年一步跨入到提早降临(尽管仍然漏洞百出)的老年。我的嗓音变得深沉了,家里人要我修面,我的脸上东一处西一处的血迹,那是剃刀把酒刺刮破了……船上的事务长走过我身边,说道:“最好还是到下面去,孩子,现在这个时间最热了。”我问起摆渡船的事。“只不过是补给罢了。”他说着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那里想心事,我将来有什么好指望的呢?佐勒非卡尔将军很勉强地把我们接受下来,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得意扬扬,她一定很高兴有机会在不幸的姐姐和守寡的嫂嫂面前炫耀自己的地位和财产,还有他们骄横霸道的儿子扎法尔……“巴基斯坦,”我大声说道,“完全是个堆废物的地方!”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呢……我看着小划子,它们仿佛穿过令人头晕目眩的薄雾在游泳。甲板也仿佛在剧烈地摆动,尽管这时其实并没有刮风。尽管我努力想要抓住船栏,船舷晃动得太快了,船栏向上翘起,砸到我的鼻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