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在桑德班斯(第5/6页)

忘掉过去所受的屈辱,把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搁到一边,既然避免不了就只好逆来顺受,我从“坦克”阿由巴的尸首底下爬出来。法鲁克呢,嚷道:“噢天哪噢天哪噢!”沙西德说:“真主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枪能不能——”法鲁克又说:“噢天哪噢!噢天哪,谁知道那浑蛋藏在哪里呢——”但沙西德就像电影里的士兵那样,身体紧贴着窗户边的墙上。三个人是这样的姿势:我伏在地上,法鲁克缩在屋角里,沙西德紧贴着牛粪糊的墙。我们一筹莫展地等着,瞧下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再开第二枪。或许是狙击手并不清楚这个泥巴墙的茅屋里究竟藏了多少士兵,打了一枪就跑了。我们三个人躲在房子过了一夜又一天,阿由巴·巴罗克的尸首再不处置是不行的了。我们离开前找到了一把十字镐,把他埋了……在这之后,等到印度军队真正开来时,已经没有阿由巴·巴罗克这个人了,他有关吃肉的胜过吃素的理论再也派不上用场,没有阿由巴高叫着“咔当!咔当!咔噗!”杀上战场了。

也许这样倒好。

……十二月份的某一天,我们三个骑在偷来的自行车上,来到了一块地里,从这儿可以看见达卡就在地平线上。这块地里长的庄稼太奇怪了,那气味叫人恶心,我们再也没法骑在车子上了。我们赶紧下了车,免得摔下来,接着走进那块可怕的地里。

地里有个农民在捡破烂,他背上背了个大号的黄麻袋子,一边捡一边吹口哨。他紧紧抓住袋子的指关节发白,表明他心态坚定。他吹的口哨声音尖厉,却有板有眼,表明他兴致很高。口哨声在地里回响,声音从掉在地上的钢盔上反弹回来,又在塞满污泥的枪管中嗡嗡地叫着,不留痕迹地沉入到那些奇怪的庄稼散落在地上的靴子里。这种庄稼的气味,就像不公平的气味一样,熏得“佛陀”的眼睛直掉眼泪。这些庄稼都受到了某种不知名的灾难的打击死去了……它们大多数,不是全部,都穿着西巴军队的军服。除去口哨声外,能够听到的其他声音只是那个农民把捡来的宝贝扔进他那只袋子里的响声。有皮带呀、表呀、金牙齿呀、眼镜架呀、饭盒子呀、水壶呀、靴子呀。农民一看到他们就朝他们直奔过来,讨好地微笑着,花言巧语地飞快说了起来,他的话只有“佛陀”一个人听得见。那个农民解释时,法鲁克和沙西德只是茫然地望着地里。

“打了好多枪啊!砰!砰!”他右手做成手枪的样子。他说的是很不自然的蹩脚印地语。“嗬先生啊!印度人来啦,我的先生们啊!嗬是啦!嗬是啦!”——在田地里,那些庄稼的营养丰富的骨髓流到了土壤中,他说道:“我的先生们啊,不要开枪打我呀。嘿,不要。我有新闻——嘿,这些新闻!印度人来啦!杰索尔陷落啦,我的先生们。不到四天工夫,达卡也完啦,是不是?”“佛陀”听着,“佛陀”的眼睛往农民身后的地里看去。“会有这样的事,我的先生!印度!他们有个当兵的力气大得要命,他能够一下子杀掉六个对手,用膝盖把他们的脖子咔嚓咔嚓地夹断,我的先生?膝盖——这个词对吧?”他拍拍自己的膝盖。“我的先生们,我看到了,亲眼看到,对啦!他没有枪,没有刀子,就用膝盖,六个脖子咔嚓咔嚓地断掉。嗬天哪!”沙西德在地里呕吐,法鲁克·拉希德走到了远处地头呆呆地望着芒果树丛。“再过一两个星期战争就会结束,我的先生们!大家都会回来。这时候大家都跑了,可是我不跑,我的先生们。士兵回来寻找游击队,杀了好多好多人,我的儿子也给杀掉了。嘿真的!先生们。嘿真的,一点不错。”“佛陀”的眼睛模糊起来,他可以听见远处传来了大炮的隆隆声,一个个的烟柱在这个十二月的无色的天空缓缓升起。那些奇怪的庄稼静静地躺着,微风也没有吹动它们……“我留下了,先生们,我懂得鸟儿和植物的名字。嘿,对啦,我叫德什穆克,专门卖点小玩意儿,我卖许多好东西。你们要不要?治便秘的药,好得没得命,嘿,是啦,我有。你们要不要手表,会在夜里发光的?我也有。还有书,对啦,笑话把戏,真的。我以前在达卡很有名。嘿,对啦,一点不假,不要开枪。”

卖小玩意儿的不住地讲着,一件件地进行推销,例如:魔力皮带,你一围上它马上就会讲印地语——“我的先生们,我现在就围着一条,说得挺不错的,是不是?许多印度兵都来买,他们说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言,这种皮带真是老天送来的好东西!”——接着他发现了“佛陀”手里拿的东西。“哈先生!真是好东西!是银的吗?镶的是宝石吗?你给我,我给你收音机、照相机,差不多全好用,我的先生!这样换不是很上算吗,朋友,只是一个痰盂,太上算了。嘿是啦,嘿是啦,我的先生,总得活下去,生意还得照做,我的先生,对不对?”

“再说说,”“佛陀”说,“那个用膝盖杀人的士兵还有什么事?”

但这时候,蜜蜂又嗡嗡叫了起来。在远处,在田地尽头,有个人跪了下来。有个人的额头触到了地面,像是在祈祷。在这块地里,有一棵庄稼本来是活蹦乱跳能够开枪射击的,这时候也静了下来。沙西德·达尔在叫一个名字。

“法鲁克!法鲁克,伙计!”

但法鲁克就是不作声。

后来,在“佛陀”向他舅舅穆斯塔法回忆这次战争时,他说起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流满骨髓的土地,向他倒下的同伴身边赶去。他离法鲁克像是在祈祷的尸体还有一大段路,这块土地的最大的秘密使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在地中央有个小小的金字塔,蚂蚁在上面爬着,但它并不是蚂蚁丘。金字塔有六只脚三颗脑袋,在这些东西中间夹着乱七八糟东西,里面有破碎的躯干、军服的条条、几段肠子和一点儿碎骨头。金字塔还活着。三颗脑袋中有一个的左眼是瞎的,那还是童年吵架留下来的。另一颗脑袋上涂着厚厚一层头发油。第三颗脑袋最奇怪,它在太阳穴那地方深深凹了下去,那只能是婴儿出生时产科大夫用产钳夹得太紧夹出来的……正是第三颗脑袋开口对“佛陀”说话了:

“喂,伙计,”它说,“见鬼!你到这里来干啥?”

沙西德·达尔看见敌军尸体构成的金字塔显然是在同“佛陀”说话,沙西德突然恶向胆边生,他扑上来把我推倒在地,喝道:“你是什么人?——间谍?奸细?什么人?——他们怎么会认识你——”这时卖小玩意儿的德什穆克满怀怜悯地在我们旁边唠叨:“嘿先生们!好啦,打够啦。我的先生们,现在恢复正常吧,我的先生,我求求你们,嘿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