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
不!——但我非得这样不可。
我并不想讲!——不过我发过誓要把一切都讲出来。——不,我宣布收回这话,那不行,确实,有些事情最好还是省略掉……——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没办法的事情就得忍耐下去!——但肯定不是低声细语的墙壁、出卖和咔嚓咔嚓的剪断声,还有胸部捶得肿起来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事情。——但是,我怎么能够呢,看看我,我在把自己撕裂开来,甚至无法同自己达成一致,像个疯疯癫癫的家伙那样讲着、争辩着,垮掉,记性越来越差,是的,记性一落千丈,给黑暗吞没了,只剩下一点碎片,这些东西再也谈不上什么意义了!——但我绝不能冒昧地做出判断,(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得继续把它说完,至于有没有意义那不再(也许从来就不)是我可以判断的。——但糟糕的是,我不能不会绝不不会不能不!——别这样了,开始吧。——不!——好的。
那么,谈谈那个梦,好吗?我或许可以把它当作梦讲出来。是的,也许是场噩梦。那寡妇的头发绿的黑的和紧抓的手和孩子们嗯嗯和小丸子和一个又一个和扯成两半和小丸子飞了起来飞呀飞绿的黑的她的手是绿色的她的指甲是乌黑乌黑的。——不谈梦了,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来说梦。谈事实,就我记得的事实。尽我所能。事情是这样,开始吧。——不进行选择了?——不,什么时候有选择的自由呀?这里面既有非这样不可的必要性,又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还有无法避免的必然性,和一再循环发生的特性。既有被动发生的事,也有偶发事件,还有命运的抨击。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自由?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余地?什么时候可以自己做主,可以随心所欲?没有选择,开始吧。——好的。
听着吧。
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都不见太阳,或者不如说(因为重要的是得非常精确)在一个像用流水漂洗过的碟子那样冰冷的太阳底下,一个将我们浸泡在疯狂的午夜亮光之下的太阳,我说的是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冬天。在冬天,一片黑暗,还有结核病。
从前,在一个面对大海的蓝色房间里,在一个渔夫指着前方的手指底下,我同伤寒做斗争,最后是蛇毒把我给救了。这会儿,由于我接受阿达姆·西奈作为自己的儿子,他也给这个循环重现的王朝的罗网给罩住了,他也不得不在出生不久之后同一种看不见的毒蛇似的疾病做斗争。结核病的毒蛇缠在他脖子上,使他喘不过气来……但他这个大耳朵孩子极其安静,在他咳出食物来时,也没有声音;在他喘息时,喉咙里也不会哼哧哼哧作响。简单地说,我儿子生病了。虽然他母亲,婆婆帝或者莱拉,出去寻找她法力无边的药草——虽然她不住地往他嘴里灌煎得浓浓的草药,但幽灵似的结核病菌就是赶不走。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种毛病当中有些阴暗的比喻成分——我相信在那些像是午夜似的月份里,我的与历史连接的时代同他的互相重叠,我们个人的“紧急状态”同那个更大的宏观毛病不会没有关系。正是在那个毛病的影响下太阳也变得像我们的儿子那样惨白,那样病恹恹的。当时婆婆帝(就像现在的博多一样)对我这些抽象的思考嗤之以鼻,批评我对光线念念不忘简直愚不可及。我在这种心情下,在我们生病的儿子的棚子里点上了小油灯,在中午时分也点上蜡烛让我们的棚子亮一点儿……但是我坚持我的诊断精确可信。“告诉你,”我当时硬是说,“只要“紧急状态”不解除,他就好不了。”
由于没有办法治好这个从来不哭的严肃的孩子,我的婆婆帝——莱拉急得六神无主了,她根本不相信我那些悲观的理论,但是对其他种种荒唐的主意她却来者不拒。在这个江湖艺人聚居区有个老太婆同她说——要是里夏姆老太活着的话没准也会这样——孩子不开口,病就闷在肚子里。婆婆帝显然觉得很有道理。“生病是身体里面不舒服,”她开导我说,“只有淌眼泪、哼哼出来才能让病发掉。”那天夜里,她带了一包绿色的药粉回到棚子里来,药粉用报纸包着,上面扎了淡粉红色的细绳子,她告诉我这种药粉效力特强,喝下去就连石头也会开口嚷嚷。等她把药灌到孩子嘴里之后,只见他的双颊鼓了起来,仿佛他嘴里装满了食物似的。一直闷在他喉咙里的声音涌到了他嘴唇后面,他怒气冲冲地闭嘴卡住了。显而易见的是,绿色药粉一鼓捣,一直闷在他心里的声音即将夺口而出,这孩子努力想要把它吞回去,几乎要给噎死,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面前这种情况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意志之一。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儿子起初变成了橘黄色,接着变成了橘黄加上绿色,最后变得像青草一样碧绿。我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喝道:“女人,要是这小家伙不想开口,我们可不能要了他的命呀!”我把阿达姆抱了起来摇动,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发了硬,由于压制那未能发出的声音,他的膝关节、手肘、脖子完全僵硬了。最后婆婆帝后悔了,她一边低声念着一些古怪的咒语,一边把竹芋和黄春菊在一个铁皮碗里碾成泥,做成解药。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想要让阿达姆·西奈干什么违反他意愿的事情了。我们眼睁睁地看他同结核病斗,只能自我安慰说如此坚强的意志是绝不会被什么疾病打倒的。
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我妻子莱拉或者婆婆帝内心也受到失望的煎熬,因为当她在我们单独睡在一起的当儿凑到我跟前寻求安慰和温暖时,我仍然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歌手贾米拉那受到腐蚀的可怕的面容。尽管我把这一幻象的秘密向婆婆帝交了底,安慰她说按照它目前腐蚀的速度,那么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烂掉了。她悲伤地告诉我说,痰盂和战争损害了我的头脑,看来自己的婚姻永远无法得到圆满,她感到绝望。渐渐地,慢慢地,她嘴唇不祥地噘了起来,显得很伤心……但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我,“拖鼻涕”萨里姆,由于家里不再对我有所支持,已经沦落到了赤贫的地步。我只好选择(要是这也可以被称为选择的话)靠我嗅觉上的天赋谋生,每天嗅出人们前一天晚饭吃的什么东西,他们当中有谁在恋爱,以此挣几个小子儿。我已经在那个漫长的午夜的冰冷的巴掌的掌握之中,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寿终正寝的气味,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
萨里姆的鼻子(你肯定不会忘记)能够嗅出比马粪更加稀奇的东西。情感和观点的气味,事情进展的气味,所有这一切我都能毫不费劲地闻出来。在对宪法进行修改、使总理获得几乎是绝对的权力时,我嗅出空气中带有古代帝国的阴魂……在那个散布着奴隶王朝的国王和莫卧儿帝国、冷酷无情的奥朗则布以及最后还有白人征服者的阴魂的城市里,我又一次嗅到了专制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闻起来就像是焚烧油腻的破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