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我试试。”我提议,然后补充道,“我知道你试过了。”谨慎地避免篡夺她身为母亲的地位。这世界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惹烦杨柳。我知道婴儿比青春期前的儿童更让人晕头转向,他们比外国政治和代数更变幻莫测。他们想要一个瓶子,他们拒绝一个瓶子,他们无缘无故地哭闹,他们今天对着豌豆泥大快朵颐,明天就不理不睬。“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我说。

“所有的。”她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回答。她递给我她仅有的那个瓶子,里面有不到100毫升的奶粉,应该是在半夜的时候冲的,现在已经凝固。我知道杨柳打算让我把这个瓶子,这样的奶粉,塞进露比张开的嘴里,但是我不能。我的犹豫让露比号啕大哭。

“杨柳。”我用压过露比疯狂的哭声的声音说。

她喝了一口咖啡,被烫到。“嗯?”

“我是不是可以把这瓶奶粉倒掉?冲一瓶新的?”

我想起来了,配方奶贵得离谱。每次佐伊有剩奶的时候我都连哄带骗地让她把瓶子嘬干净。佐伊出生之后,我坚持母乳喂养。开始的七个月,我只喂她母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我计划坚持一年,但是世事多变。起初,医生和我都以为疼痛的原因是分娩造成的,我们谁也没当回事。

事实是非常不正常。

直到我再一次怀孕,怀上朱丽叶,当然,那时没办法知道她是个女孩。

我幻想中的朱丽叶来了还不到六周的时候,我开始出血。那时,她的心脏开始跳动供血,面部器官逐渐成形;她幼小的身体上长出胳膊和腿的萌芽。我没有流产,没有,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她的死会让事情变得更容易更简单。

是我选择了结束我的朱丽叶的生命。

杨柳看着我,表情复杂。慎重、怀疑,同时又无能为力。一群女大学生走过去。她们撑着大雨伞,穿着雨鞋,胳膊挽着胳膊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回忆着昨晚晕晕沉沉的醉酒。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注意到紫色的睡袍。

“所有的。”她又说了一遍。她的眼睛随着大学生走到街的拐角,她们咯咯的笑声在昏睡的城市里依然清晰可闻。

我把发抖的孩子还给杨柳,自己撑开雨伞跑向最近的药店,买了一瓶水和退烧药。

我回到我们小小的避难所,倒掉剩奶粉,看着它涌向旁边的下水道,然后涮了涮瓶子。杨柳递给我她梦寐以求的配方奶粉,我冲了一整瓶。她再一次把孩子交给我。我把瓶嘴塞进露比嗷嗷待哺的嘴里,满心期望这瓶奶能让这个狂躁的小家伙安静下来,可是小家伙带着厌恶的表情把它吐出来,好像我在里面加了砒霜似的。

然后开始号叫。

“嘘……嘘。”我一边上下颠着她一边恳求着——厌倦了,灰心了——这就是杨柳昨夜的经历。一整夜,一个人,饥寒交迫。我好奇地想:害怕吗?闪电在不远处划破天空,紧接着一个炸雷,响亮、暴躁,充满愤怒。杨柳颤抖着在天空中寻找这刺耳的响声的来源,紧张地瞪圆了眼睛。她害怕打雷,像个孩子。“没事的。”我听见自己大声对杨柳说,霎时我回到了佐伊上学前的卧室里,我搂着她,她的头依在我身上,我说:“没事的,就是一个雷。它不会伤害你的,一点儿都不会。”我看见杨柳盯着我,我还是看不懂她蓝色的眼睛里写着什么。

我和杨柳、露比一样全身湿透。商店里的女人蛮横地敲着玻璃门轰我们走。我从她的嘴唇看出来她在说:不要在此滞留。

“怎么办?”我大声问自己,杨柳心平气和,像是回答我,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没有瑕疵的一天。”

“《清秀佳人》?”我问,她答:“对。”

“你喜欢?”我问,她说:“是。”

我拉着杨柳和她的皮箱慢慢地从靛蓝色雨棚的庇护下挪步走进雨里。“我买了一本《清秀佳人》,”我坦白,“昨晚回家的路上。我以前没看过,但一直想看。想和我的女儿佐伊一起看,但是她长得太快了。”仿佛我一眨眼,听我读纸板书的女娃娃突然长大了,不能和我——她的妈妈分享同一本书了,只是因为她担心学校的朋友会乱想,让他们知道太难为情了。也许只有佐伊这么想。

我的脑子里有个想法挥之不去:如果可以重来,我会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如果佐伊回到婴儿时期、回到蹒跚学步的时候,我会有什么不同?佐伊会有什么变化?对朱丽叶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这些问题就像问为什么没有给我和克里斯更多的孩子一样毫无意义。

“你和妈妈一样看过《清秀佳人》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迎合这个涉及隐私的小问题。

犹豫了一下,她说:“马修。”

“马修?”我重复着,担心她就此打住。

出乎意料,她继续讲下去。她透过挡在眼前的刘海儿看着一只知更鸟在地上觅食,这是春天的第一个信息。街道两旁的树木冒出新芽,番红花的嫩枝拱出湿乎乎的泥土。“马修是我……”她吞吞吐吐的,明显犹豫不决,“我哥哥。”我表面上点点头,内心激动不已。找到拼图中的一块,杨柳有一个哥哥叫马修。杨柳有一个哥哥,一个看《清秀佳人》的哥哥。果然如此。

“你哥哥看《清秀佳人》?”这应该是妈妈和女儿一起看的书,杨柳却和她的哥哥一起看,我竭力忽视这一点。我想和她聊聊她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看。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是。”

我注意到提起哥哥马修的时候,她哀婉地叹息一声,声音里透出一丝伤感和一股悲伤。

我对这个马修充满好奇,他会在哪儿呢?

露比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突然让我想起退烧药。我慎重地措辞:“我觉得露比发烧了,我在商店买了泰诺,也许有用。”我把药盒递给杨柳看,以此证明确实是泰诺,我没有想要毒害她的孩子。

杨柳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焦虑,她的声音变得像个孩子一样,问道:“她病了?”显露出她自己的纯真。

“我不知道。”

我看见婴儿在流口水,鼻腔堵满分泌物。杨柳同意给她吃药。我看了说明书。杨柳抱着孩子,我把草莓味的药挤进她的嘴里,看着露比安静下来,闭上嘴。我们等着药效发作,等着露比停止哭泣。我们等待、思考,思考、等待,等待、思考,思考、等待。

露比不哭以后我怎么办?和她们告别然后回家?把杨柳和露比留在这儿,留在雨里?

腹泻导致尿片过度饱和,她的外阴和臀部生出红色肿胀的尿布疹(和我想象的一样,藏在尿片下面)。仅凭这一点,就能让我尖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