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3页)

我可以编个谎话,也可以避而不答。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佐伊也没有。我回忆起十一年前,“结束”刚开始的时候,大约是那个时间。佐伊还不到一岁,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可是她一旦哭起来,邻居们都会跑来出主意让她安静下来,这样大家才能睡觉。她只有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发现我又有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朱丽叶。克里斯和我没想怀孕,但是我们也没有采取措施。当知道怀孕的时候我欣喜若狂,确信那是我梦想的大家庭的开始。

克里斯怎么想,我不是特别清楚。“太快了,”我在浴室门口,拿着确认怀孕的试纸告诉他时他这样说,“我们才刚有了一个孩子。”

但是接着他笑了,而且给了我一个拥抱。在那飞驰而过的短短几周里,我们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要不要和佐伊同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血,它从水一样的颜色变成了深红色。后来是疼痛。我看见内裤上的血的时候知道自己流产了,但是医生却自信地说孩子没问题。

切片检查确诊为宫颈癌 1B阶段。

医生建议实施根治性子宫切除术,这首先意味着要放弃朱丽叶的“家”。“简单的手术。”医生安慰克里斯和我。我在网上查过了,他们会扩开我的宫颈,然后刮净我的子宫,我想象着朱丽叶像南瓜糊一样被一把勺子舀出来。

“不,”我说,“坚决不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说服我必须做流产。“如果在妊娠的后期,”他模仿着医生的口吻说,“如果病症没有发展那么快。” 其实,他应该说“我不能一个人抚养佐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想象着克里斯和佐伊孤独地做伴,而我死了,躺在坟墓里。如果病症没有那么活跃,我们可以等到分娩后再接受治疗。但情况不是这样的,事实是,孩子或者我,我选了自己,一个让我一生都耿耿于怀的决定。

我每次提到“宝宝”,克里斯和医生就会纠正我。他们把她叫作“胎儿”。“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女孩。生殖器在怀孕的第三个月才开始发育。”医生把我的朱丽叶像医学废弃物一样抛弃之前对我说。

然而,我知道。

医生在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我看着,生气着。我怪自己忙于工作和佐伊,忽略了定期的子宫颈抹片检查,嫌麻烦而放弃了产后六周的复查。小册子上写着,子宫颈抹片检查可以发现早期的宫颈癌,而我错过了。我心有不甘,我不具备任何一个风险因素:我不抽烟,我没有免疫功能低下,据我所知,我更没有感染人乳头瘤病毒。

我是特例,极少数,百万分之一。

这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医生切掉了我的子宫。可是切完之后,活见鬼了,他又决定切掉我的输卵管和卵巢。宫颈,阴道的一部分,还有淋巴结也一并摘除。

我花了六周的时间恢复。那是身体上的恢复,而心理的创伤永远恢复不了。

我没有想到会有突然而至的潮热。猝不及防的热浪冲刷着我的身体。红斑痤疮侵袭着我的皮肤。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跌坐在椅子里,大口喘气,就像我见过的比我年长的女人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夜里的盗汗让我在不为宝宝彻夜难眠的时候辗转反侧。我因为失眠而变得闷闷不乐,而且狂躁易怒。即使潮热过去很多年之后,它的余威犹存。

我到了更年期?我还不到三十岁呀。

我发现我的新陈代谢越来越迟缓,可是盈盈细腰却在一寸一寸地疯长。克里斯说不要太在意,但是我必须在意。我在意自己的裤子从4号变成8号,我在意看到像卡西迪·克努森那样的女人——年轻、苗条、丰满——我嫉妒。嫉妒加羡慕。她们富裕多产,能生育。

而我贫瘠,干旱,荒芜,不能生育。

人一直在变老,但是对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而言太快了。

“这样想,”克里斯努力宽慰我,“你再也不用烦月经了。”他带着厌恶的语气说出“月经”这个词。可是,我渴望它啊。我想去药店买卫生巾,我想经历每个月的涌动,对内在生命的感受和预见。

生命匆匆流逝。

“癌症,”我小声说,挤出这个可恶的词,“宫颈癌。他们必须摘除我的子宫。”我不知道杨柳能听明白哪一句。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伯特和尔尼带着他们心爱的橡皮鸭走出来,尔尼开始唱歌。

她的声音柔和,像粉色淡淡的晕影,轻柔,细腻。“但是你想要更多的孩子?”她问。

“是的,”我说,完全沉入心底的洞里,那个朱丽叶曾经住过的地方。“非常想。”

克里斯说我们可以收养更多的孩子。“全世界所有的孤儿,”他说,“每一个。”但是生出了自己的血肉之后,我不想要那样的孩子,我想要自己的。收养不是生育,我无法想象抚养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我有一种被嘲弄和欺骗的感觉,我从心里拒绝。

“你是个好妈妈。”杨柳说。然后她的眼睛移向窗外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像蔓延的癌细胞。她更像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我妈妈也是个好妈妈。”

“和我说说你妈妈吧。”我低声说。

然后她开始了。边说边犹豫。

她告诉我她有乌黑的头发。

她告诉我她有碧蓝的眼睛。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霍莉。

她告诉我她帮人做头发。在浴室里,剪头,烫发,盘头。她告诉我她喜欢做饭,可是并不擅长,不是烧煳了就是欠火候,鸡肉咬起来里面总是粉红色的。她喜欢听音乐,乡村音乐——桃莉·巴顿、洛雷塔·林恩、佩茜·克莱恩。

她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电视上的提线木偶、大鸟、艾摩和甜怪饼。她盯着他们鲜艳的衣服和古怪的动作。

“你妈妈在哪里?”我问。她没理会。

我和她讲起我的爸爸,我讲的时候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挂在金项链上的他的婚戒。当我提到佩茜·克莱恩的时候,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佩茜·克莱恩的死给我妈妈十几岁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歌《疯狂》和《午夜慢步》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我眼前出现了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棕色的地毯上,手挽手,脸贴脸,翩翩起舞的画面。

“那枚戒指,”杨柳指着问,“是他的?”我回答:“是的,是他的。”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对她讲起我和克里斯为了找到一条配它的项链而付出的种种辛苦。很难般配,我不能接受差不多,爸爸也不会同意。克里斯订制了一条项链,这条项链花了他一千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