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第2/2页)

安布尔·阿德勒过来通知我父母都死了的那个晚上,我穿着什么?是我经常穿的那件蓝紫色T恤吗?上面画着一管鲜红的口红,印着可爱的SWAK字母,衣服边上点缀着唇印。还是礼服?或者是带圆点的背心?还是……

我脑子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活动房的门颤悠悠地开了。孩子们的吵闹声打破了宁静。一个母亲的声音——不是我的母亲,是另一个母亲严厉而且疲倦的声音————告诉他们请闭嘴。

他们出来了,三个人——不是四个,我看见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们像一群淘气的小猫一样叽里咕噜地走下四级摇摇晃晃的台阶。两个会走的孩子一边下楼梯一边推推搡搡地打闹着,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这是两个男孩,穿着同样的牛仔裤、网球鞋和厚棉服,戴着护耳的皮帽子。妈妈用粉色的毯子裹着婴儿。一个女孩,我猜,她可能一直想要一个女孩。她温柔地推着男孩,催促他们快点往前走。他们上车了,好像在赶时间。一个男孩了转了一个圈,假装委屈地哭喊着:“你打我。”他冲着妈妈大喊大叫。

“丹尼尔”她说,语气平和,“上车。”但是他仍然站在台阶下面大发雷霆,大一点儿的男孩听话地钻进车里,妈妈把婴儿车也固定在车里。那个男孩,丹尼尔,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抱着双臂,噘着嘴,下嘴唇几乎包住了上嘴唇。我吃惊地看着,想着我从来不会这样和妈妈说话。我当时就知道我不喜欢那个小孩,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任性地把棕色的头发露在帽子外面的样子,不喜欢他把超大的外衣斜穿在身上的样子,左边的袖子完全盖住戴着手套的手。我不喜欢他海蓝色的靴子和他挂在长脸上招人厌恶的愤怒。

真正惹恼我的是他不在乎他们要去干什么,却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显然,他没有遇见过约瑟夫那样的人。

我不敢去超市。我想起帮妈妈推着购物车到处逛,挠着莉莉的小脚和小手、不让她哭闹的情景。我回忆起面包展示柜里刚出炉的甜甜圈浓浓的味道,那时妈妈让我给每人挑一个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我想象着甜甜圈的样子:蛋糕甜甜圈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糖屑,夹馅甜甜圈裹着巧克力酥皮。那个女人注意到我,“需要帮忙吗?”她问。我的脚情不自禁地后退,她过马路,走到我身边。她棕色的眼睛水汪汪的,有眼袋,显得很疲惫,头发不够光滑,好像还没来得及洗澡。“亲爱的,你是迷路了吗?”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贴在窗户上的绿色的三叶草,我们从来不用三叶草。报箱上的黑体字:布里奇曼。一只狗趴在前窗上狂叫,像德国牧羊犬一样大,它的头从窗帘的花边里钻出来,而我家没有。小门廊里摆着一把木摇椅,一个小侏儒举着一个欢迎牌。丑陋的噘着嘴的男孩,或者是那个稍大一点儿的从车里出来想看他们的妈妈在和谁说话。他过来,我转身就跑。这时她又问了一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不是我的家。

现实从我的肺里切断了呼吸,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在峡谷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跑过停在路边的汽车,跑过圈着篱笆墙的院落,跑过报箱和斑驳陆离的草地,碎石子在我的脚下跳跃。世界在飞速地旋转。我抄近路跑过草坪,以防开着红色丰田的女人布里奇曼夫人追踪。我被一块大圆石绊倒了,摔在一个陌生人铺在后院的木板上。我的膝盖湿了,糊着融化的雪泥巴。箱子被摔开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掉进浸水的草坪上,书和钱沾着雪。我忙不迭地开始收拾,把我的家当装回箱子里,然后使劲地扣好箱子。

我没有马上发现它。事实上,我差点错过它。我站起来,祈祷没人在后窗看见我,突然有个东西——在本来就白的雪地里闪光——晃到了我的眼睛,我走过去,捡起来。啊,我的手里是妈妈的照片,就是几年前约瑟夫强迫我撕成碎片的那张。那张约瑟夫让我走下奥马哈家的台阶扔进垃圾桶的照片。我记得那天,马修和艾萨克坐在桌子旁看着我,看着我把妈妈的照片扔进垃圾桶,看着我上楼,按照约瑟夫的命令去祈祷,乞求上帝的宽恕。

马修不但从垃圾桶里捡回这些碎片,还像做拼图游戏一样把它们拼好了。照片的背面有千百万条大小不一的胶带,照片又厚又硬。白色、参差不齐的接缝划过妈妈漂亮的脸庞、黑色的长发和蓝宝石般的眼睛。我把妈妈捧在手心里,她穿着橄榄绿色的裙子——僧袍,妈妈总是这么叫它。船领、短袖都被约瑟夫恶毒的手撕开了。

这么多年,马修把它捡回之后藏在哪儿了?

为什么他一直不给我呢?

当然,我知道为什么。他怕约瑟夫看见。

从今以后,他再也不用担心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在我的记忆里,黑色的头发已经褪色,蓝色的眼睛已经暗淡,像是兑了水的汽水。她的微笑变小了,我偶尔想起来的就是她在爸爸回家的日子涂的鲜红的口红。但是,现在,她在我的眼前:乌黑的秀发和湛蓝的眼睛,浆果般光亮的嘴唇。她在笑。我听见了她的笑声,从照片里发出的笑声。我第一眼看见这张照片之后,接着就看见妈妈从我的手里抢走照相机,对着我拍了一张,然后我们去西夫韦冲出整卷的照片。我们分别收起对方的照片,这样即使我们不在一起,我们也不会分开。她在我脸上留下一个大大的红色唇印,我对着旧蓝鸟的后视镜看着这个吻痕,不愿意擦掉。

我把妈妈的照片捂在胸口上,跪在融化了的三月积雪里,巡视了一下这个陌生人家的后院,然后我想明白了,即使妈妈不在了,她也永远在我心里。

妈妈永远永远也不会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