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第3/5页)

“那么下次好了。”我说。

“嗯,我等着。”笠原May应道。

我们就此分开。

我一直看到她天蓝色的对襟毛衣像被吸入下班人流似的消失不见、再不会折回,这才依然手插衣袋,朝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的离开,使我的身体仿佛再次笼罩在那全无接缝的、呆板的灰色云层的阴翳中。抬头仰望,云仍在那里,模模糊糊的灰色调中加了夜的黛蓝进去。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里有云,但云依然如一头蜷身不动的巨大猛兽一般劈头盖脑地压着,将月和星挡在身后。

简直就像在海底行走,我觉得。前后左右看起来毫无差别,气压和呼吸也好像在跟自己过不去。

剩下一个人,食欲已不翼而飞。什么都不想吃,宿舍也不想回,却又别无可去之处,只好在街头闲逛,逛到想起什么为止。

我不时停下脚步,看武打片广告,看乐器商店陈列窗,但大多时候都是边走边看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孔。多达数千的男女在我面前忽儿出现忽儿消失,依我的感觉,他们好像是在从意识的此侧边境向意识的彼侧边境迁徙。

街是一如平日的街。交融互汇而失去各自本来含义的嘈杂人语,不知从何处一路传来随即穿耳而过的支离破碎的音乐,闪闪烁烁的信号和唆使它的汽车排气声——一切的一切都如天空永远滴落不尽的墨水,洒在这夜幕下的街上。行走之间,我觉得诸如此类的嘈杂、光亮、气味、兴奋实际上并不存在,几分之一都不存在,而只是来自昨天、前天以至上星期、上个月的渺远的回声。

然而我还是无法从这回声中捕捉到曾有所闻的东西。它是那样邈远,那样依稀。

我不清楚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距离,我清楚的只是有数千之众与我擦肩而去。我还可以推测这数千之众在七八十年之后将确切无疑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一例外。七八十年并非多么漫长的岁月。

看行人脸也看得累了——自己大概是想从中找出双胞胎的脸,因为此外没有任何看别人面孔的理由——我几乎下意识地拐进一条有些冷清的窄窄的横路,走进时常一个人来喝酒的小酒吧。在调酒台前坐定,我仍像往常那样要了杯加冰块的波本威士忌,吃了几口奶酪三明治。酒吧里没什么客人,沉寂的空气和颇有年月的木材和油灰已完全打成一片了。几十年前流行的钢琴三重奏爵士乐从天花板的音箱里轻轻淌出,酒杯相碰声和冰块切割声不时混在一起。

我促使自己这样去想:一切已然失去!一切已然失去,或应该继续失去。一度失去的东西就再不可能复得,任何人都徒呼奈何。地球是为此才绕太阳转动不止的。

我想我所需要的终归是现实性。地球绕太阳转,月亮绕地球转——便是此类现实性。

假定——只是假定——自己在某处同双胞胎不期而遇,那么往下如何是好呢?

能向她们提议再一同生活如何吗?

其实我很清楚,这种提议是无意义的。无意义的、无可能性的。她们已经通过了我。

假定——我做出第二个假定——双胞胎女郎同意返回我这里。这固然是异想天开,姑且这样假定。那么往下怎么办呢?

我嚼着三明治旁边的泡菜,喝了口威士忌。

无意义可言,我想。或许她们会在我房间里住上几星期、几个月以至几年,但某一天还是要消失不见,像上次那样既无前言又无后语地如被风吹散的狼烟一般遁往某处。无非故伎重演而已,毫无意义。

这就是所谓现实性。我必须接受没有双胞胎女郎的世界。

我用纸餐巾拭去台面上的水滴,从上衣袋里掏出双胞胎照片放上去,随后一边喝第二杯威士忌,一边猜想双胞胎中的一个到底向旁边这年轻男士诉说什么。细看照片,她简直就像在往男士耳朵里吹送空气或肉眼看不见的细雾状的东西。至于男士察觉与否,从照片上难以判断。估计男士怕是什么都没察觉,正如当时完全稀里糊涂的我一样。

当我在脑袋里捏弄多少失真的记忆残片时,作为如此作业带来的必然结果,我觉得西侧太阳穴里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酸胀感,就像关在我脑袋里的一对什么活物扭动着身子正急于挣脱出来似的。

我想这照片恐怕该烧掉才是。但我烧它不成。如果能有烧它的气力,压根儿就不至于钻进这样的死胡同。

喝罢第二杯威士忌,我拿起手册和零币走到浅红色电话机面前,拨转号码盘。但信号音响到第四遍时,我又转念放下听筒挂断,而后拿着手册盯视了一会电话机,但仍无良策浮上心头,只好折回调酒台前要第三杯威士忌。

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再考虑,考虑也无济于事。我暂且让脑袋处于真空状态,往那真空中倾注几杯威士忌,倾耳谛听头顶音箱流淌的音乐。这时间里不由得非常非常想抱女人睡觉,可又不知道抱谁合适。其实谁都无所谓,只是没办法将其中的某一个具体设定为性交对象。是谁都可以,但某个谁却是不好办。得得,我心里叫苦。倘若我所知道的女人全部集中混成一个肉体,我想我是可以同其交合的。但不可能找到如此对象的电话号码,无论我怎么翻动手册。

我叹了口气,一口喝干不知第几杯加冰威士忌,付款出门,站在街头信号灯前,思忖“下一步该做什么”,仅仅是下一步。五分钟后、十分钟后、十五分钟后,我到底做什么好呢?去哪里好呢?想做什么呢?想去哪里呢?势必做什么?势必去哪里呢?

我想不出答案,一个也想不出。

2

“总做同样的梦。”我仍闭着眼睛对女人说。

长时间闭目合眼,觉得自己竟好像是以微妙的平衡飘浮在不安稳的空间。想必是赤身裸体躺在软绵绵的床上的缘故,再一个原因也许是女人身上强烈的香水味儿。那气味儿如羽虱潜入我黑暗的体内,使我的细胞伸缩不止。

“做梦时间也大体固定,凌晨四五点钟——天快亮时。一身大汗翻身坐起,四周还黑着,但又不是彻底的黑,就那种时候。当然每个梦都不完全一样,细小地方每次各有不同。背景不同,角色不同,但基本模式相同,出场人物相同,最后结果相同。就像低成本的系列影片。”

“我也经常做不好的梦。”说着,女人用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听见火石磨擦声,闻到香烟味儿,接着响起用手心轻轻拍去什么的声音。

“今早做的梦里出来一座玻璃墙大楼。”我没理会女人的话,继续道,“好大好大的楼,像新宿西口的那么大。墙壁全部是玻璃的。梦中走路时我碰巧发现了那座楼。不过还没有最后竣工,大致建完了,还在施工。人们在玻璃墙里忙这忙那,楼里边只有隔墙,基本上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