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
年轻的克什米尔大公卡兰·辛格,目前是“查谟与克什米尔联合邦”的民选元首。他鼓励我们参加进香团,前往永恒的神明——埃玛纳锡的洞穴朝圣。这个洞窟位于斯利那加东北部约莫九十英里海拔一万八千英尺的埃玛纳锡山。它坐落在山腰,距离地面一万三千英尺。埃玛纳锡洞窟被印度教徒奉为圣地,因为每年夏天洞中都会出现一个冰雪凝结成的、长达五英尺的阴茎图腾。这是湿婆神的象征。据说,这只阴茎会随着月相变化伸缩自如。每年八月,月圆之夜,它的长度达到顶点。进香团就在这一天抵达。就像德尔斐①,埃玛纳锡洞窟是古代世界遗留下来的奥秘。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它之所以能够留存到今天,因为它是印度教的圣地。这种宗教无始无终,根本不像西方人熟知的那种宗教,但千百年来,它一直存在于印度,作为人类宗教意识的一个宝库和活生生的档案纪录。
若干年前,卡兰·辛格曾前往埃玛纳锡洞窟朝圣,但据我所知,那时他不是跟随进香团一块儿去的。回来后,他写了一本书,记录这趟朝圣之旅。我无法体会他的宗教热忱,但书中对雪山、冰湖和山中变化莫测的气候,描写得极为精确逼真,让我读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对我来说,这个洞窟的真正奥秘在于它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一条长二十英里的山路尽头。吉普车只能开到昌丹瓦里村。从这里出发,香客们沿着山径行走两天,才能抵达朝圣的地点。一年中总有好几个月,这条山路消失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积雪中,看不见踪影。夏天来临时,尽管克什米尔政府工务局努力维修,路况依旧十分恶劣,险阻重重,尤其是在天气恶劣的日子里。这条羊肠小道,蜿蜒攀升上一座长达两千英尺的陡坡,穿越一个海拔一万五千英尺的隘口,沿着迂回曲折、光秃秃的山边凸伸出来的一座狭窄的岩脊,通往埃玛纳锡洞窟。在林木界线外,呼吸非常困难。夜晚气温陡降,变得十分寒冷。山中的积雪从不曾完全消融。在隐蔽的山沟和峡谷,积雪依旧十分坚厚。夏日,流水潺潺的山涧上,冰雪形成一座座坚固的桥梁,表面看来,跟周遭的土地一样布满褐色的沙砾,但就在几英尺之下,它却凹陷成一个个低洼的冰蓝色洞穴。
埃玛纳锡洞窟是怎样被发现的?它的奥秘和传奇又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个地区十分荒芜,草木不生。经过这儿的旅人,找不到燃料和食物。喜马拉雅山区的夏季十分短暂,气候变化莫测。当年的探险之旅,一如今天的朝圣旅程,必须进行得非常快速,分秒耽搁不得。隐藏在冰雪底下的每年匆匆露一次脸的埃玛纳锡洞窟,它的奥秘和传奇,究竟通过什么渠道,传扬到古代印度的每一个角落呢?它坐落在“冰雪之乡”喜马拉雅山脉,怎么会跟酷热的北印度平原和棕榈丛生的南印度海滩扯上关系呢?然而,很早很早以前,这个洞窟就已经被探测过,它所蕴含的奥秘也早已经被发掘出来。矗立在埃玛纳锡洞窟背后的是凯拉斯山②,山后有个湖泊叫玛旁雍错。进香团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拥有一则古老的神话和传奇:这些岩石是被神打败的妖魔变的;从那边的湖泊中,护持神毗湿奴骑坐在一条千头蛇的背脊上,骤然显现;在这片平野上,湿婆神曾经跳过一场宇宙的毁灭之舞——他那满头飞扬的绺绺发丝,转化成这儿的五条溪流。这些神迹每年只显现几个月,然后就被另一个巨大的奥秘(冰雪)覆盖起来,进而消失无踪。这儿的山脉、湖泊和溪流,的确是孕育神话和传奇最适当的地点。进入山中,仿佛置身于太虚幻境。这儿的山川从不曾向人们显露它的真面目,它们只是悄悄地揭开面纱,然后又匆匆地把脸孔遮藏起来。每年,它们都得忍受一次众人的骚扰:山径上的一块石头松脱了,砰然一声滚落进溪中;进香客绕过一堆积雪,把旁边的一条小路践踏得尘土飞扬。然而,每次朝圣完毕,香客们匆匆忙忙下山后,这儿的山川又变得虚无缥缈,遥不可及。数以百万计的香客曾经进入埃玛纳锡洞窟,但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他们只遗留下些许痕迹。每年冬天,大雪降临,把人类的足迹扫除殆尽。每年夏天,洞窟中又会出现冰雪凝结成的阴茎图腾。年复一年,这个玄秘现象总是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
神被供奉在洞窟中:一根巨大冰冷的阳具。印度教的哲学思维是那么高超繁复,而它的仪式却又是那么原始单纯。四大皆空的观念和阳具崇拜,其间并无任何关联。它们源自不同的反应层次。但印度教从不弃绝任何东西,而这种做法也许是对的。洞窟中的那根阳具一直留存到今天,但香客们并不把它当作男性生殖器官,而是把它看成湿婆神的面相和生命的延续。这两者都是印度的象征。每次出门旅行,穿越印度那荒凉残破的乡野时,我总是觉得,在这块土地上只有生殖力量依旧保持它的功能;它脱离了它的工具和牺牲品——人类,单独存在。被它贬损摧残得不成人形的印度教徒,却依旧把它的标记看成欢乐的象征。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趟朝圣之旅都挺恰当的。
“你需要一个厨子,”亚齐兹说,“你需要找一个人来帮助我打点一切。你需要脚夫,你需要清洁工,你还需要七匹马。”
马的主人当然跟我们一起上路。这一来,我们这个朝圣团人数多达十四人,牲畜不算在内。亚齐兹担任总管。
我开始删减人数。“我们不需要厨子。”
“老爷,他不只是帮我们烧饭做菜,他还担任我们的向导呢。”
“两万香客一齐上山,咱们还需要向导吗?”
厨子是亚齐兹的拜把子兄弟,人长得胖胖的,成天笑眯眯的。我原本想带他上路,但他却通过亚齐兹告诉我:跟他老哥一样,他的双腿有毛病,不良于行,医生不准他长途跋涉,因此他需要一匹专用的马。接着,他又通过亚齐兹,从厨房传出话来:这回跟随我上山朝圣,他需要一双新鞋。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我可雇用不起。我也把脚夫从名单中剔除掉。我们上山朝圣,身边带个清洁工人干什么,只需随身带一把小铲子就行。
被我这么一删减,亚齐兹整个人登时变成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服侍过规模更大、气派更恢弘的进香团。显然,他以为这回我们上山朝圣,一切都会依照老规矩来进行。在亚齐兹的想象中,他身上穿着外套和长裤,头上戴着毡帽,高高跨坐在马背上,四下奔驰,指挥若定。而今他看到的却是一连五天的苦差事。但他这辈子还没去过埃玛纳锡,如今有机会一游,感到非常兴奋。他告诉我们:最先登上埃玛纳锡山的是一群伊斯兰教徒。这个洞窟,连同它的阴茎图腾,原本是一间伊斯兰教“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