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一章
城中最好的酒店的休息室里,房间里摆满了令人赞叹的陈设,装饰有白色珐琅和藤条,镶满了镜子。西尔维娅·提金斯坐在一把藤条椅上,心不在焉,并没有在听那位哭哭啼啼的参谋长说的话。他一直求她当晚不要锁上她的房门。
她应着:“我不知道——是,也许——我不知道。”然后她远远望着墙上一块泛蓝的镜子,它和其他镜子一样,镶在涂了白漆的软木框里。
她坐直了一点,说道:“克里斯托弗来了!”
参谋长扔下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他的黑头发没有偏分,因为涂了某种发胶之类的东西而沉沉地趴在头顶,焦虑不安地在他的头皮上晃动着。他刚才正在说,西尔维娅毁了他的人生。西尔维娅难道不知道她毁了他的人生吗?要不是为了她,他可能早就娶了哪个年轻纯洁的小姑娘。现在他叫起来:“但是他想要怎样?老天!他想要怎样?”
“他想要,”西尔维娅说,“扮演耶稣基督的角色。”
佩罗恩少校继续叫道:“耶稣基督!但他是将军手下说话最刻薄的军官啊!”
“唉,”西尔维娅说,“就算你娶了那位年轻纯洁的小姑娘,她也可能会——怎么来着?——在九个月之内给你戴上绿帽子。”
佩罗恩听到这话,微微打了个冷战,嘟囔道:“我不觉得。看起来正好相反。”
“噢,不,不是的。”西尔维娅说,“想想吧,从道德上讲,你是丈夫;不道德地讲,我可以说……因为他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太好……医院的领导通常会告诉妻子她们的丈夫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半个身子露在椅子外面,从他的角度望去,西尔维娅好像在看着一面空白的墙。
“我看不到他。”佩罗恩说。
“我可以在镜子里看到他。”西尔维娅说,“看!从这里你就能看到他了。”
佩罗恩颤抖得更厉害了些。
“我不想看到他。我有时候在公务上不得不见他。我并不想见的。”
西尔维娅说:“你啊,”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轻蔑,“你只会给摩登女郎带巧克力盒子——他为什么会跟你在公务上有来往?你又不是个士兵!”
佩罗恩说:“但是我们要怎么办?他会干什么?”
“我这边嘛,”西尔维娅回答,“那个小男仆拿着名片过来的时候,我就让他去说我很忙。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揍你一顿,很有可能。现在他正看着你的后背。”
佩罗恩僵住了,陷进深深的椅子里。
“但是他不会的!”他焦虑地叫起来,“你说他要扮演耶稣基督的。我们的主可不会在酒店休息室殴打他的臣民。”
“我们的主!”西尔维娅轻蔑地说,“关于我们的主你都知道什么?我们的主是一位绅士,克里斯托弗正在扮演主,召唤通奸的夫人。他给我提供社会上的支持,他认为作为我的丈夫他应该这么做。”
一位独臂、蓄须的酒店领班[41]穿过面对面[42]摆放的一排扶手椅走了过来。他说:“不好意思,我一开始没有看到这位夫人。”然后他亮出一张放在托盘上的卡片。
看都没看那张卡片,西尔维娅便说:“告诉那位先生,[43]我现在正忙。”酒店领班神色严峻地走开了。
“但是他会把我揍成肉酱的。”佩罗恩叫起来,“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他无路可逃,除非从提金斯的眼皮底下溜走。
西尔维娅上身挺得笔直,表情宛如盯上了一只鸟的毒蛇,直直地注视着前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抖了,他不会对你这样的小女孩出手的,他是个男人。”佩罗恩的藤条椅本来正吱呀作响,好像它在火车车厢里一般。于是这吱呀声一抖,停下了……突然,她捏紧双手,唇齿之间小小吐出一口恶气。
“对永生的圣徒发誓,”她叫道,“我一定会让他那木头般僵硬的脸痛苦地皱起来。”
在泛蓝的镜子里,几分钟以前,她看到了她丈夫玛瑙般湛蓝的眼睛,三十英尺以外,隔着扶手椅,在棕榈树叶之间。他站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条马鞭,穿着不适合他的制服,看起来相当笨拙。相当笨拙且疲倦,但是仍毫无表情!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在镜子里的映像,然后移开了视线。他动了动,好让他的侧影对着她,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装饰在镶了玻璃的门上方的墙上的一只驼鹿头,那扇门通向酒店的内部。酒店侍应生向他走去,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侍应生,说了几个字。她看到他的嘴唇动着,吐出这几个字,“克里斯托弗·提金斯夫人”。
她无声无息地说:“他的骑士精神真该死!噢,真该死,他的骑士精神!”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到了她,和佩罗恩在一起,所以他既没有向她走过来,也没有直接告诉侍应生她的位子在哪里,就怕让她尴尬!他让她自己过去,如果她愿意的话。
侍应生,映在镜子里,曲曲折折地来了又去,提金斯仍然盯着那个驼鹿头。他拿回了那张名片,夹回他的手册里,然后和侍应生说话。侍应生带着他们阶层特有的礼貌热情地耸了耸肩膀,耸肩膀的同时一只手指向朝里的门,领着提金斯进了酒店。拿回卡片的时候,提金斯脸上的线条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就是那时,西尔维娅发誓她一定要让他木头般僵硬的脸皱起来……
他的脸让人不能忍受,沉重,僵硬,并不粗鲁,但是他的目光高高越过所有这些东西和人类,凝望着一个遥远得无人能进入的世界……不过,在她看来,他如此笨拙而疲倦,再折磨他几乎要有失风度了。这就像鞭打一只行将就木的斗牛犬……
她沉回自己的椅子,有一瞬间几乎是灰心丧气,说:“他进了酒店。”
佩罗恩突然焦虑地从椅子上向前坐了起来。他嚷嚷着说他要走了,然后他也灰心丧气地沉了回去。
“不,我不走,”他说,“我在这里可能还安全得多。我要是走,可能正好碰到他出来。”
“你现在也知道我的裙摆保护着你了吧。”西尔维娅轻蔑地说,“当然,我在的时候克里斯托弗是不会打人的。”
佩罗恩少校用两个问题打断了她,“他会怎么做?他在酒店里要做什么?”
提金斯夫人回答:“你猜!”她补充了一句,“在类似的情况下你会怎么做?”
“去砸了你的卧室,”佩罗恩马上说,“我发现你离开了伊桑若之后就是这么做的。”
西尔维娅说:“啊,那地方原来叫这个名字。”
佩罗恩呻吟道:“你简直冷酷无情——没有更适合的词了。冷酷无情。你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