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怎样成为百万富翁的
请注意,我现在要给诸位讲些什么!
那口装着珍贵邮票的小箱子给我带来了幸福。但并不是马上,而是在后来。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来话长。战争结束后,我举报了那个盖世太保司令官的地址,就是那个杀害了许多人然后跑到蒂罗尔隐藏起来了的德国军官。我在赫普从我岳父那儿打听到他的住处。兹登涅克得到美国一家机构的允许,带了两名士兵开车到蒂罗尔抓到他。抓他的时候,他正化装成当地人穿着蒂罗尔的衬衣和裤子在割草,而且还修了个络腮胡子。哪怕是我亲手抓到的这个德国军官,布拉格雄鹰协会的人同样会将我投进监狱。不是因为我讨了个德国老婆,而是因为我在成千上万捷克爱国者被处死之际,却站在捍卫日耳曼血统和荣誉的纳粹机关面前,心甘情愿地任他们检查我的生殖器是否有能力与高贵的日耳曼血统女人发生性关系。因此,根据我得到的法令通知,判了我半年徒刑。可半年之后,我便卖掉了那些邮票。卖掉邮票所得的钱,多得可以盖满我住宅里十间房子的地板。我用足够盖满四间房子地板的纸钞,在布拉格郊区买了一座有四十个房间的旅馆,可第一夜我就觉得在最高一层的阁楼房间,有人每分钟都将一颗钉子狠狠地捶进地板。后来,每一天不仅在这第一个房间,而且在第二个房间第三个房间,在第十个房间,最后乃至在第四十个房间里,都同时发出这捶打的声音。仿佛我的儿子,四肢着地爬进了每一个房间,仿佛我有四十个儿子,每个儿子都用重锤往地板上敲钉子,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地,一直钉到四十号房间。到第四十天,当捶打声震得我的耳朵都快要聋了时,我便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了榔头捶钉子的声音。除了我,谁也没听见。我于是将这旅馆卖了,换成另一家旅馆,我故意挑了一家只有三十个房间的旅馆。可跟第一家旅馆一样,我每天都能听到这榔头捶钉子的声音。所以我断定,全因为这些卖邮票得来的钱是不义之财,是用暴力从某个人那里夺来的,也许那个人还当场被杀害了哩!也许这些邮票都属于一个神奇的犹太人,因为这些一锤一锤捶进地板的钉子,实际上是砸进我脑袋的钉子,每一锤我都能感觉到,仿佛那钉子在往我头盖骨里钻。第二颗钉子又砸进去一半,然后是全部。到后来,我的嗓子无法吞咽,因为那钉子尖儿已经一直扎到了我的喉咙里。可我没有因此而发疯,我的明确目标是拥有一座旅馆,与所有旅馆饭店的经理比个高低。我不愿意也不可以退让,因为我只为这一想法而活着。也许有一天,我能发展到饭店经理布朗德斯先生所达到的这一步。这倒不是说我也跟他一样要有三百套金刀叉,我只要一百套金刀叉,但我这里来往的将全是外国名人。于是,我开始建造、装修一座跟别的旅馆完全不一样的旅馆。我在布拉格附近买了一块空地,开始往里面填充装修一切这里曾经有过的,像宁静旅馆有的那样。旅馆的基本部分,原是一个有着泥土地面和两个烟囱的大锻造车间,我让那四个小铁砧按原来的样子摆在那里,让所有的榔头和钳子还挂在黑糊糊的墙上。我还添置了一些皮沙发和桌子。一切按照建筑师的主意办。他简直是个疯子,琢磨出个什么就在我这里付诸实践,也跟我一样狂热。在锻造车间翻修完毕之日,我就在这里睡觉。在这里,我将当着客人的面,通过这些烟囱,用这些打铁炉和铁叉来烤羊肉串和侠盗烧烤。在这里的头一夜,我听到了捶打声,可声音轻极了,那些钉子像钻进黄油块里那么快地被砸进泥土地里,反射到我脑子里的声音就已微乎其微了,因此我起劲地继续装修客房,一间间小得跟船舱的小单间一样。这是由一座类似集中营的长条房子改成的。过去这里曾经是工人的更衣室和集体宿舍,我将它们改成了一个个小房间,总共三十间。我尝试着让他们给我装上粗瓷地板,像在意大利和西班牙,或者所有天气热的地方那样。头一天,我又试着听了听有什么声响。只听得有钉子在我脑袋上划一下,闪着火星。原来是瓷砖太硬,钉子进不去,徒劳地试了一下就只好作罢,再也没有捶打声。我的这病好了,我又开始跟过去一样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修建工作进展得很快,两个月之后旅馆便开了张。我给它取名叫断裂旅馆,因为我身上像有什么东西已经截断,离我而去。这的确是一座一流的旅馆,这里只接受事先预订床位的顾客。旅馆坐落在森林里,所有房间围着这断面,空地中间底部形成一个水塘,绕成半圆形。耸出四十米高的悬崖为花岗石砌成的。我让登山运动员们在上面装饰些假山植物并种了些能在类似条件下生长的装饰灌木,且悬崖上面有条钢缆横跨水塘上方,它的另一端拴在对面山坡上。松松的钢缆朝下倾斜。每天晚上我都准备了精彩节目。我雇了一名杂技演员,他用一个滑轮,也就是这么一个钢轮子,在下面插进一根短棍儿,待他窥伺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先返回一下,然后沿着钢缆一直往下滑,从高高的悬崖滑到水塘上空,身上的磷光服装一闪一闪,然后稍一停顿,来了个后滚翻,挺直身子,双手左右平伸,跳进了水塘,就穿着这套紧身磷光服自由自在地游到摆着桌椅的对岸。一切都是银白色的,我让什么都漆上白色。眼下这白色是我的特有的颜色,只有巴朗托夫是这个颜色,十分独特。我可以与任何一座旅馆较量。我还得说,我们的一名见习服务员靠这个钢轮出尽了风头。有一天,他爬到山坡上,在那里抓住钢滑轮,踩着它直往下滑,滑到正中间,客人们都为他紧张得尖声叫嚷起来,站起身来或回到路德维希式的小沙发椅上。小服务员站直身子,然后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穿着他的那身燕尾服扎进水塘,仿佛被水塘吞掉了。我在这一瞬间看到,这个节目必须天天演,在晚上,表演者必须穿上磷光衫。我绝赔不了本,即使赔了也值,因为这一招不仅在布拉格没有一个人有,就是在整个捷克、在全中欧都没有,后来我还觉得在全世界任何别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有一次人们告诉我说,一位名叫斯坦贝克的作家曾在我们这儿住过,他的样子像位船长或海盗,他非常喜欢这里:那个由锻铁车间改成的餐厅,那熊熊炉火,那些当着客人的面奉献手艺的厨师们。等他们把肉烤好,客人们已经看得饿极了,就像孩子一样吃得有滋有味。而这位作家最喜欢的是用来捣碎花岗石的所有机器,那些满是灰尘的磨子和袒露着的脚手架。你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切,仿佛置身于一个磨坊展览会,或在一个全部敞开、让你看得见发动机的汽车展览会上。斯坦贝克简直被摆在旅馆前小平地上的那些机器迷住了。从旅馆这儿可以看到野外的一切,那些机器像几十座雕塑一样立在那里。这么一些加工石头的车床如今扔在那里无人过问,仿佛是被一些疯疯癫癫的雕塑家们突然发现的。那位名叫斯坦贝克的作家也在这儿要个位子,配着几把白色半透明的沙发椅的白桌子。他每天下午、晚上都在这里喝一瓶法国白兰地,坐在这些机器中间,瞭望着下面那个磨坊,观赏大波波维采这单调的风光。可在这位作家的眼里,这风景却一下显得如此秀丽,这些机器是如此富有造型特色。他对我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也从未住过这样的旅馆,说这样的旅馆在美国也只有像加里·库珀或斯潘塞·特蕾西这样的名演员才可能拥有,在作家中也只有海明威才可能买得起,还问我想要卖多少钱。我说两百万克朗。他后来在桌子上算一下,就叫我到他跟前去,掏出他的支票册说他要买下,给我开一张五万美金的支票。我试探了几次,他总往上加价,六万、七万、八万美金……我看到了,知道了,这个旅馆即使出一百万美金也不能卖,因为断裂旅馆是我的力量和辛苦的顶峰。我如今已坐上所有旅馆经理中的第一把交椅。因为像布朗德斯先生、什罗贝克先生他们的那种旅馆,在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可是像我的这种旅馆谁也没有。于是,又发生了一件事:布拉格最大的饭店经理们,包括布朗迪斯先生和什罗贝克先生在我们这儿订了一顿晚餐。餐厅领班和服务员们最细心最认真地给他们准备了餐桌。仅仅为了他们,我打开了藏在悬崖底部杜鹃花下面的十盏聚光灯,把整个悬崖照得通亮,让悬崖上锋利的棱角、奇特的影子、鲜花草丛都显得格外生动别致。我暗自想到,要是这些经理们有意与我和解,接受我为他们中的一员,让我参加他们的协会,那我也像他们一样忘记过去,将旧账一笔勾销。可他们不仅装作根本没看见我的样子,而且还背对着我给他们安排的这一切美妙景色而坐。我沉住了气,也感觉到我的胜利,因为我看到,他们之所以背对着我旅馆的独秀之处,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认识到了我如今已居于他们之上。来我们这儿住的不仅有斯坦贝克,而且还有莫里斯·切瓦里尔。他的许多女歌迷都来找他,住在我们旅馆附近,莫里斯一大清早还没脱下睡衣就得接待她们。这些女歌迷朝他扑来,脱了他的睡衣,将它撕成碎片,一人拿了一片去作纪念。要是有可能,她们真恨不得将莫里斯本人也撕成碎片,然后按照各人的喜好带上他的一小块肉回家去。不过差不多所有女歌迷首先想分到的是这位著名歌唱家的心,然后才是他的生殖器。这位歌唱家把多少新闻记者吸引到他的身边啊!于是,不仅在国内各家报纸杂志上,而且在外国的杂志上,都刊登了我的断裂旅馆的照片,我从《法兰克福汇报》、《苏黎世周刊》、《时代周刊》,甚至《先驱论坛》上都能看到关于我们旅馆的报道,少不了有这些疯癫女人围在莫里斯周围的照片。背景是那些摆在坪中的富有雕塑效应的机器,四周摆着白桌子,以及在靠背与扶手上饰以葡萄藤卷须的白椅子,椅子上这些装饰花纹都是由工艺铁匠师用铁片制作而成……说到底,这些饭店经理并不是为了与我和解而来到我这里的,他们心里不痛快只是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比他们原来想象的更美妙更有诱惑力,尤其使他们不高兴的,是他们得知我这个地方没花多少钱就买下来。他们还眼红我保留了这里原来的样子,只是把旅馆内部装修一番。懂行的人便承认它也承认我,仿佛我是一位艺术家。这是使我成为一个没有白来这世界一趟的人的顶峰创作。我自己也开始把我这个旅馆当做一件艺术品来看。这是因为别人看到了这一点,我才把它当做我的一件作品来看,是他们开阔了我的视野。我虽然明白得较晚,但总算明白了,这些机器实际上就是一件件雕塑,很美的雕塑,人家拿什么来跟我换我都不会答应的。我甚至突然发现,我的断裂旅馆有点儿像旅行家霍卢普、纳布尔斯特克的收藏品。每一座机器,每一块石头和这里所有的一切被标上历史文物标签的一天必将会到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了这些旅馆经理对我的侮辱。尽管我已超过他们,可我仍然不属于他们之列,在这个行业里我们不是平等的。我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偷着惋惜旧奥国的不复存在。要是有个什么军事演习,即使不是皇帝光临我们旅馆,而是一位什么大公住到我们这里,我将会亲自去侍候他,为他准备餐宿,他就可能将我提升到贵族阶层,也不用多高,当个男爵便罢。我就这么继续梦想着……当出现大旱,地里的庄稼全都干死,土地干得裂了缝,孩子们将他们的作业本扔进了裂缝时,我却在做冬日之梦:等到一下雪,严寒来临之际,水塘将结上冰,冰上将摆两张小桌子,桌上放两架留声机,一红一绿各装一个大大的花形喇叭。我要再买些旧唱片,只放那些旧的华尔兹舞曲和有特色的间奏曲。在锻造车间里将烧着熊熊烈火,在水塘岸边的钢筐里将烧着大块劈柴。客人们将在塘里溜冰,我将去买一些或者定做一些旧式冰鞋,男士们将为夫人们扣紧冰鞋,将她们的脚搁在他们的膝盖上来扣鞋扣,递给她们热饮……我正在这么梦想着,而此时,各大报纸各个政党都在为谁该为这次旱灾来掏腰包的问题争吵不休,我却在梦想着如何在我的断裂旅馆举行冬季联欢会。连议会议员们和政府官员们也在争吵着谁该为这次干旱出钱出力。后来,他们达成一致协议:由百万富翁们来承担这义务。我举双手赞同这个决议,因为我也算作一个百万富翁。我想,这么一来,我的名字也就能作为百万富翁登上报纸,与什罗贝克和布朗德斯以及其他富翁列在一起了。这次干旱给我带来了福星,这种不幸的灾难却是我的一种幸福,它将使我到达我梦寐以求的地位,大公会将我提升到贵族阶层。而我这个一直长不高的小个子,如今也要成为伟大的百万富翁了……可是过了好几个月,谁也没有给我寄来任何消息,谁也没想要我交付这个百万富翁的税款。我已经买了两架留声机,而且还置办了一架漂亮极了的自动风琴,我不仅买了那架自动风琴,而且还买了一座旋转木马,还有能够摇动的大鹿大马和驯鹿椅。我开始叫人安装这旋转木马,又将鹿、马、摇椅安在池塘旁路边石头的弹簧上。每位客人都可以带着夫人坐在这张类似长沙发的靠椅上,像法国椅子那样,面对面地安置着,而且每把长椅上可以坐两个人,可以互相聊天。我总是将两头鹿、两匹马挨在一起,两人并排而坐,仿佛一次温馨的出行,的确别有风味。客人们带着他们的夫人,总在这里坐得满满的。自动风琴为他们演奏着音乐,客人们摇呀摇地坐在这些铺着漂亮罩布的木制动物椅上消遣。这些木制动物的眼睛和一切都很漂亮,因为这是一个靶场和游乐场阔老板的德国旋转木马。有一天,兹登涅克突然来看我,他现在已是县里或州里的一位大人物,变化相当大,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他摇坐着木马椅,环视四周。当我在他身边那把木马椅上坐下,他轻声地跟我交谈,然后拿出那张证明我是百万富翁的单子。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他便慢条斯理地将那张确定我为百万富翁,可以支付百万富翁税款的单子撕掉了。他站起身来,将那张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认定我为百万富翁的通知单碎片扔进火堆里,带着忧伤的目光对我微微一笑,喝完那杯矿泉水——他原本是喝烧酒的,带着忧伤的笑容从我这儿离去。外面有辆大黑汽车在等着他,拉他到工作的单位去,可能是去一个他所在的什么政治单位,一个为他所信仰和能吸引住他的政治单位。这个地方既然能够替代他往日那种有钱就花掉的轻狂举动,那一定是很让他感到惬意的地方。以前,他一有钱就得想法来点什么善举,把它花个精光,仿佛这钱会烧着他,于是,便将这些本属于人民的钱归还于民。后来的形势急转直下。我按照原来的梦想,准备了一个棒极了的晚会:断裂旅馆的一个下午,有留声机播放的音乐,有溜冰,有锻造车间的和围绕着水塘四周的火光,可到来的客人一个个愁眉苦脸,或者强装快乐,仿佛从前那些去到小筐旅馆的德国人一样,他们在欢乐的时候可就已经知道,他们在小筐旅馆是与他们的妻子和情人最后一次相聚,然后就要从这里奔赴前线了。我的客人们也这样与我告别。他们同我握手,从轿车上同我握手,仿佛是最后一次从我们这里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来的时候,也跟那次的那些德国人一模一样,情绪忧郁而沮丧,因为有了二月事件,一切都翻了个个儿,我所有的客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们的末日,所以使劲挥霍,然而出自内心的欢乐已不复存在。他们的伤感情绪也感染了我,我已不再每天晚上关起门,放下窗帘,像玩扑克一样在地板上铺摆着我每日进款中百元一张的钞票。那些钱我每天都拿到银行里存起来,到这些天我正好已经存够了一百万克朗……春天来了,我的客人,像德国军官回到小筐旅馆一样,又回到了我们旅馆,但只是一部分人,我的有些常客恰恰再也没来过。我听说他们有的破产了,有的被关起来,有的逃越了边境……来了另外一批客人。我的销售额更大了,可我总在想,那些每个礼拜都到我这里来的客人都出了什么事呢?如今他们中间只有两位还来我们这儿。他们告诉我说他们那些没来的都是百万富翁,明天他们得准备好一切,带上结实的鞋、厚毯子、袜子、干粮,被送到一个收留营去,因为他们是百万富翁。我高兴了,因为我也是百万富翁,我把我在储蓄所的存款单拿给他们看,他们两人中一个是体育用品厂的厂长,另一个是假牙厂厂长,都是这次告诉我的。我给他们看了储蓄所存款单之后,就立即去做动身的准备:拿上背囊、结实的皮鞋、袜子和储备的罐头食品,我也准备着人家来接走我,因为那位假牙厂厂长对我说,布拉格的饭店旅馆经理都得到了这么一张传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