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满照片的圣诞树(第2/2页)

“你长得真像他……”

“我母亲也老是这么说。遗憾的是,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克莱尔早就知道安德烈亚斯没有兄弟姐妹。此刻,她更是看出作为家中独子的他是如何享受母亲的万般宠爱。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儿非常别扭。不仅仅因为思乡之情——在家乡,圣诞节即使不下雪,也多半有霜。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局外人的尴尬,尤其是此时此地,在这栋房子里,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吃饭时,她几乎没说什么话。一些亲戚也来了:堂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孩子们,三个姑妈和两位年事已高的伯伯。别人对她说话时,克莱尔即使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还是礼貌微笑。递过来的每盘菜,她都客气地夹了点,甚至还吃了一只小雏鸟。为烹制这道名为“安伯洛普利亚”的水煮野鸟,当地人捕捉第一次试飞的雏鸟,然后残忍宰杀。她不想让安德烈亚斯失望,但在饭局即将结束时,她还是把几杯热辣的“泽瓦尼亚”烈酒灌下了肚。告辞时,一直强颜欢笑的克莱尔早已疲惫不堪。二人离开前,马基迪斯太太只是漫不经心地和她握了下手。

车子朝山下开去,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克莱尔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但安德烈亚斯母亲的冷淡比她原先料想的还要糟糕。

“她干吗那副样子?这些希腊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她们的占有欲为什么这么强?”从刚到安德烈亚斯母亲家的那一刻起,克莱尔的心弦就紧绷着。此刻,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怒气。

安德烈亚斯没有答话。这是个没有月光的漆黑夜晚,克莱尔看不到他的表情。

几分钟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说呀,为什么?”

安德烈亚斯的沉默愈发激起了克莱尔的愤怒。

“你母亲永远都不会接受我,”她的口气有听天由命之感,“在这儿,我是个外乡人,而且永远都只能是个外乡人。”

车子正朝尼科西亚驶去。克莱尔朝窗外望去,正好看到早上那扇装饰有假松树和飘雪场景的商店橱窗。

她还注意到,安德烈亚斯并未朝她住的那个街区开,而是拐了一个弯,但不久之后就停下车来。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两人并肩走在一条街上,隔开了距离。路上闪烁着节日的灯光。克莱尔依稀望见远处有一株圣诞树。它孤零零地伫立在人行道中央,装点它的不是梦幻般的节日彩灯,而是一条条丝带。走近时,她发现上面还有一些更非同寻常的东西。这棵树上挂的不是圣诞装饰,而是一张张黑白照片,上面大多是男子,下面附有文字和日期:1974。

“看。”安德烈亚斯说。他拿起其中一张照片,上面写着:乔戈斯·马基迪斯。

照片已经褪色,显然挂了许多年。

“他的照片为什么会在这儿?”

“当年,我父亲是‘失踪人员’之一。”安德烈亚斯解释道,“土耳其入侵塞浦路斯,一万五千名塞浦路斯人失踪。他和很多人一样,从此就再也没出现过。这些照片让我们永远缅怀他们。”

当时,安德烈亚斯刚出世。他母亲等啊等,一直盼着丈夫回来。她每天都会去教堂点上一根蜡烛,然后祈祷。与此同时,她把对乔戈斯的爱,甚至于更多,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

克莱尔伸手去摸安德烈亚斯的手臂,猜想着他也许会躲开。

“我真的很抱歉,”她说,“怪不得她那么害怕失去你,这完全合情合理。”

安德烈亚斯望着她,笑了。

“我想,她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明白,你并不会把我从这儿带走,就这么简单。”他说。

两人站在人行道上,凝望着那株挂满照片的松树。它不只出现在十二月的圣诞节,而是一年到头日日夜夜都伫立在街头。克莱尔心中那股重回英格兰的渴望彻底消失了。这就是她想留下来的地方:一个远离冰霜的地方,有甜暖的轻风将她温柔地包裹,还有一棵没有被白雪覆盖的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