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昨天,小詹妮弗与吉文斯小姐购物回来时,我的书房已经一片昏暗。这栋窄而高的楼房,是用姑妈去世后留下的遗产购置的,从里头可以俯瞰一片广场,房子尽管还算体面,采光却比左邻右舍差。我从书房的窗户俯瞰广场上的她在计程车与屋子之间来来回回,把取下的购物袋靠着栏杆排好,吉文斯小姐则拿着钱包在掏车资。忙了半晌她们才走进屋里,我听见她们在斗嘴,虽然我也到楼梯口喊了一声向她们打招呼,但想想还是别下去的好。她们正在吵些鸡毛蒜皮的事——怎么买了这个,怎么没买那个——更何况我还在为早上到的信兴奋着——我可不想糟蹋了这份心情。

等我下楼,她们早已吵完了,我看到詹妮弗蒙着眼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两手伸在身子前面。

“嗨,詹妮弗,”我说,假装没看到什么异于平常的事,“新学期需要的所有东西,有没有买齐?”

她眼见就要撞上珍玩柜,我忍住没喊她。她及时停步,双手摸着柜子时还咯咯傻笑。

“哎哟,克里斯托弗叔叔!你怎么不警告我?”

“警告?警告什么?”

“我瞎了呀!你看不出来吗?我瞎了!你看嘛!”

“哦,没错。你是瞎了。”

我随她在家具之间摸索,自己走到厨房,吉文斯小姐把桌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礼貌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却清楚地让我看到她向桌子另一头瞥了一眼,我吃剩的午餐还摆在那里。自从上星期我们的女仆波莉走了,每次有迹象暗示她得勉为其难暂代其职,她都一副鄙夷的样子。

“吉文斯小姐,”我对她说,“有件事得跟您商量。”我侧脸向她低声地说,“是跟詹妮弗有关的要事。”

“请说,班克斯先生。”

“老实说,吉文斯小姐,我在想,我们可不可以到温室里去谈。我是说,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就在这个时候,客厅传来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吉文斯小姐从我身边赶了过去,在门口就喊了:

“詹妮弗,够了!我早告诉你会这样!”

“可是我瞎啦,”她回答,“我也没办法。”

吉文斯小姐想起我还在跟她说话,一时之间一心不能二用。愣了一会儿,她回到我这里,平静地问我:“抱歉,班克斯先生。您刚才说的是……?”

“其实,吉文斯小姐,我想不如等晚一点詹妮弗上床了,我们再谈比较方便。”

“没问题,到时候我再过来。”

不知她对于我要谈的事有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反正她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对我例行地一笑,便走进客厅尽她的职责去了。

自从第一次遇见詹妮弗,到今天已经快三年了。我的老同窗奥斯本邀我参加一场晚宴,我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他当时还住在格洛斯特街,那夜我初遇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那位少妇。他的客人中还有比顿夫人,她是一位著名慈善家的遗孀。也许是因为客人我都不认识——他们整晚净说些笑话,取笑我一无所知的一些陌生人——我发现我老是跟比顿夫人讲话,有好几次我甚至担心我会不会烦扰到她。总之,就在热汤上桌时,她开始跟我谈起一件她最近遇到的悲惨个案,她负责某慈善机构的财务,所以有机会得知这种事情。有对夫妇两年前在康沃尔的船难中罹难,他们的独生女如今已十岁,目前在加拿大与祖母同住。老太太显然健康不佳,难得出门或有访客。

“上个月我去多伦多,”比顿夫人告诉我,“我决定亲自登门拜访。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想死英国了。而老太太,连自己都照顾不来,哪里顾得了那个小女孩。”

“贵机构有办法帮她?”

“我尽量想办法就是了。可是我们要帮助的对象太多了,你明白吧。严格说来,她还不算优先关注对象。毕竟她还有住的地方,她父母留下的钱也够她温饱了。做我们这种事,有个大原则,不可以太感情用事。可是见了那女孩儿,不动感情都难。尽管她显然过得不快乐,却散发着某种气质,常人难比。”

晚宴里,她应该还跟我提了几件詹妮弗的事。我记得我很有礼貌地倾听,并未说什么。等到更晚一些,客人渐渐告辞,奥斯本款留大家,我才把比顿夫人请到一旁。

“我希望您不嫌我冒昧,”我说,“您刚才跟我提起的那个女孩。那位詹妮弗。我想为她尽点绵薄之力。老实说,比顿夫人,我打定主意要领养她。”

也许我不该怪她听了之后满脸狐疑地退了一步。反正在我看来是如此。过了半晌她才回答:

“您真好心,班克斯先生。那么容我另日再跟您详谈。”

“我可是真心真意,比顿夫人。我最近继承了一笔遗产,我相信我有能力让她过好日子。”

“那还用说,班克斯先生。那么我们约时间再细谈。”说完,她转身跟其他客人喧闹地道别。

比顿夫人的确不到一周就与我联络。有可能她先去查问了我的为人,也许她只是充分考虑过了;总之,她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在皇家咖啡厅共进的午餐以及接下来的几次会晤里,她对我简直再亲切不过,于是在奥斯本寓所的晚宴过后四个月,詹妮弗就顺利抵达了我的新居。

随行的是一位加拿大护士亨特小姐,待了一周就走了,临别时欣喜地吻了女孩的脸颊,提醒她要写信给祖母。詹妮弗仔细地比较我让她挑选的三个房间,最后选中最小的一间,因为她说墙上那排木架子,正好可以摆放她的“收藏品”。不久我便明白那是一些精挑细选过的贝壳、坚果、干树叶、小卵石以及几件她多年来收集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在架子上仔细摆设妥当。然后有一天,她请我进去参观。

“每一个我都取了名字,”她解释道,“我知道这样做有点傻,可是谁教我这么爱它们呢。等哪一天,克里斯托弗叔叔,等我没那么忙的时候,我再把它们每一个的故事说给你听。可不可以请你转告波莉,打扫我房间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哦。”

比顿夫人过来协助我面试保姆,不过在隔壁偷听的詹妮弗才是真正做决定的人。每回应征者谈完一走,她就会过来判她出局。“糟透了,”她这样否决了其中一位,“她说上一位小姐死于肺炎,骗谁呀!根本是被她下毒害死的。”有一次她这么说了一位应征者:“她怎么行?没见过这么会紧张的。”

面谈的时候,我觉得吉文斯小姐有点呆板甚至冷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立刻赢得了詹妮弗的认同,而我也必须承认,她过去两年半以来的表现,也算不负詹妮弗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