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只有到了事后来看,才知道我前半段的行程其实比较简单。只是在当时,我跌跌撞撞跟着中尉快步前进的身影,可不会这么想。满布砾石的地面不久便踩得脚痛了起来,每次要钻过墙上的洞,都得把身体扭曲成极不优雅的姿势。
至于后半段,简直是个永无止境的任务,所有的墙洞,多多少少都跟地下室指挥所墙上的那个洞类似。有的小一点,有的则还有足够空间让两个人同时挤过,不过每个洞的边缘都被凿得粗糙不堪,攀过去的时候还得跳一下。没多久,我觉得自己快累垮了;好不容易才爬过一个洞,却看到前头的中尉已经轻松钻过另一面墙了。
并不是每面墙壁都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有时候我们得从一大堆瓦砾里穿过去,走过三四栋房子的残砖破瓦,才会碰到另一面墙。屋顶几乎全数都破了,往往连片瓦都不剩,因此光线十分充足——尽管不时还是有些昏暗的影子会让人踉跄失足。好几次我踩到两片裂开的石板中间,或是陷入深及脚踝的砾石堆里,脚步一滑,接下来就是痛楚,后来才慢慢熟悉这里的地形。
置身这样的环境里,你很容易就忘了几个星期前,这里还是好几百人的家园。事实上,我常常觉得自己走过的不是贫民窟,而是一栋千房万室的大宅废墟。尽管如此,我不时便会想起,在我们脚下的断垣残壁里,埋着人们珍藏的传家宝、孩童的玩具、大家喜爱的简单家用品;每想至此,我心中就会再度燃起怒火,恨那些让这么多无辜生灵涂炭的人。我又想起租界那些自大狂妄的家伙,想起他们推诿搪塞了这么多年,逃避他们该负的责任。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满腔的怒火几乎无法抑制,差点没把中尉叫住,让他听我发泄。
这时中尉碰巧停了下来,我赶上去的时候,他说:
“班克斯先生,请好好看看这里。”他指着左边稍微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个类似锅炉结构的东西,虽然覆满了尘土,大致上还完整无缺,“这就是‘西炉’。您从这儿望上去,看到的就是我们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两根烟囱里头比较近的一根。‘东炉’看起来跟这个炉很像,那是我们另一个清楚的地标。到了那里,我们就知道离那栋房子很近了。”
我仔细研究了那座锅炉。有根相当粗的烟囱从锅炉的肩部升起,我走近几步抬头看,可以看到一根巨大的烟囱直入云霄。我还在仰望时,我的同伴说:
“请吧,班克斯先生,我们得走了。我们必须赶在日落之前完成这件事。”过了“西炉”之后几分钟,中尉的态度明显变得更为谨慎。他的脚步变得小心翼翼,而且每到一处洞口,他总会先窥探一下,端起枪,专注地倾听,接着才会爬过去。我也开始看到洞口附近有愈来愈多的沙包堆或是一圈圈的铁丝网。当我第一次听到机枪声时,我立刻静止不动,还以为有人正朝我们开火。不过我看到中尉还在我前面走着,便深吸一口气赶了上去。
后来我爬过一个洞,来到一处颇为宽阔的地方。事实上,我已身心俱疲,看着这地方,还以为是人家带我去过的哪家租界里的大舞厅,只是被炸毁了而已。后来我才明白,这里原来是好几个房间,隔间的墙壁已经差不多都不见了,因此两面完好的墙壁相隔整整有二十五码之远。接着我看到七八个士兵面对砖墙排成一列。起先我以为是战俘,不过接着便看到每个人都站在一个小洞前面,洞里架着步枪的枪管。中尉走过砾石堆,跟一个蹲在机枪三脚架后头的士兵说话。这挺机枪架在最大的洞口前面——我们正是要经由这个洞口继续我们的行程。走近一看,那个洞已经被一圈圈的铁丝网封住,只留下枪管可以活动的空间。
我起先以为中尉会命令他们把挡在我们路上的东西拆掉,但我立刻发现在场的人都变得十分紧张。中尉对机枪后面的士兵说话时,那士兵一刻也没有把眼睛从那个洞口移开。其他排列在墙边的士兵也一样,全都静止不动,摆好射击姿势,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动静。
一旦了解了此处的战情可能一触即发,我觉得我似乎得从原来的洞爬回去了。但我随即看到中尉朝我走来,于是便留在原地。
“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他说,“几个钟头前,日军又向前推进了一些。我军现在又把他们击退,对峙线就停在早上原来的地方。然而似乎有一些日本士兵没有跟着撤退,现在困在我们的防线内。我的士兵相信他们这会儿就在这堵墙的对面。”
“中尉,您的意思不会是说,要等这个状况解决了,我们才能继续吧?”
“没错,恐怕我们不得不等了。”
“可是得等多久呢?”
“实在无法预料。这些散兵被困住了,最后若不能俘虏就必须将他们格毙。更何况他们有武器,十分危险。”
“您是说我们可能等上几个钟头,甚至几天?”
“都有可能。这个时候如果继续前进,会相当危险。”
“中尉,您真教我意外。我还以为您也是读书人,很清楚我们目前这件事有多紧急。总会有哪条路可以绕过这些散兵游勇吧?”
“是有别的路。不过情况还是差不多,不管走哪条路,都十分危险。先生,很不幸,我们只有等待,别无他法。这状况有可能不久就可以化解。容我失陪一下。”
墙边有位士兵急切地做着手势,此时中尉走过砾石堆跑到他身边。就在那一刻,机枪震天响起,枪声停止以后,对面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那惨叫一开始是扯足了嗓子的嘶吼,接着减弱为一种奇怪的尖声呜咽。那声音如此诡异,我听得入神。后来中尉冲过来把我拉到一片断壁的后头,我才知道有颗子弹正打在我身后的墙上。对面那堵墙后头的那些散兵也开始还击,机枪手也展开另一波的射击。机枪手的武器火力强大,似乎让其他武器都噤声不语,接下来,又是一段近乎永无止境的时间,耳畔唯一的声音就是对面伤兵的哀嚎。他的尖声呜咽又持续了一阵子,接着开始以日语叫喊某句话,一遍又一遍;每隔一会儿,那声调就会升高为疯狂的尖叫,接着又减弱为呜咽。这个虚幻不实的声音在废墟里回荡,教人心底发毛,不过我面前这些中国士兵依然静止不动,他们的注意力始终专注于对面的情况。机枪手忽然转过来往身旁呕吐,接着马上转回面前满布铁丝网的洞口。从他呕吐的方式里,实在不容易断定他作呕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垂死士兵的声音,或者纯粹因为肠胃不适。
最后,虽然士兵们的姿势几乎没变,但还是看得出来,他们全都放松了。我听见中尉在身旁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