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您都看到了,”张说,“我们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野蛮……”
到这天入夜以后,康维已经不能随便否认张说的这句话了。他浑身轻松,情绪昂扬,仿佛身上所有的感觉都被唤醒了。香格里拉的设备条件不仅尽如他所愿,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它能把西方式的卫生设施和这么多东方传统结合起来,康维觉得它简直是独一无二的。比如,他刚刚奢侈地享受过的浴室,是用俄亥俄州阿克仑市生产的精致的绿瓷装饰而成的,而当地的仆人则按照中国的方式给他洗耳掏鼻,并用薄薄的丝制小刷子给他擦下眼睑。当时,他很想知道他的那三位伙伴是否也得到了同样的服务,他们有怎样的感受。
康维在中国住了近十年,而且不是一直住在大城市里。从各方面来看,他认为这十年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惬意的时期。他喜欢中国人,而且按中国人的方式生活让他感到自在而舒心;他特别喜欢中国的烹饪,觉得可以久经品味。
在香格里拉吃的头一顿饭,又让他生出这种亲切感。他甚至疑心这饭里是不是掺上了中草药以平抚他的精神和情绪。因为他不仅自己感觉异样,看得出他的伙伴们做客时也显得极为轻松。他发现张什么东西都不吃,只吃了一小份蔬菜沙拉,并且滴酒不沾。“得请你们原谅,”他一开始就解释了,“我的饮食是严格限制的,我必须关照我自己。”
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说过这样的话,康维怀疑他是不是受着某种病的折磨。现在他便仔细地观察他,却发现很难看出他的年纪。面部五官显得略小了一些,让人看不甚清,加之皮肤有湿泥似的质感,使他的容貌看上去既像个早熟的青年,又像是个保养得极好的老人。他绝对是那种富有魅力的人;他或动或静无不彬彬有礼,稍加留意,还会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他身着刺绣袍,衣裙按惯例在两侧开叉,裤子紧紧包住膝盖;一身水彩画似的天蓝色,透着金属的寒意。不过,他也知道这并不合所有人的口味。
这里的整体气氛虽有西藏气派,实际上更是中国式的,这使康维更觉得犹如回到家中。这房间就使他感到高兴。但他不指望别人一定会有同感。房间结构匀称,令人赞叹:只适当地饰以不多几块织锦以及一两件漆器。灯光来自悬吊在空中一动不动的灯笼。他由衷感到宽慰,打消了诸如食物中被人掺入了中草药之类的顾虑。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现在已经消弭了巴纳德的呼吸短促和马林森的好斗劲头。两人吃得正带劲,只顾吃饭而忘了谈话。康维也很饿,但还没有忘记探询重要的事情时要循序渐进。他从来不喜欢催促,那会改变原来令人愉快的气氛,所以他很讲究技巧。点上一支香烟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朝他想知道的问题进发。他对张说:“您有一个非常幸运的社区,对外人很热情。嗯,估计你们不是经常有客人吧。”
“确实很少,”这个中国人带着适度的庄重说道,“这里不是世界旅游区。”
康维听了一笑,说道:“您说得很委婉。在我看来,正像我来时看到的,这里是我见过的最与世隔绝的地方。一种孤立的文化,是在不受外面的世界污染下、在这里独立地发展起来的。”
“你是说污染吗?”
“我用这个词,是指伴舞乐队、电影院、霓虹灯之类的东西。您问的这个词很准,很现代。依我看,这是东方人跟西方人学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恩惠。我常常想,罗马人是幸运的,他们在还没有接触到机械装置的基本知识时,竟然能达到洗热水浴的文明程度。”
康维缄口了。他一直在流利地即兴发挥着,而非故意显摆,他这是想营造一种气氛,并能操纵这种气氛。这方面他很在行,但眼下他不过是想回报一下这谦恭的礼仪,他不便太露骨地问这问那。
但是,布林克罗小姐可没这些顾虑。“请问,”她说得很不客气,“您可以给我们讲讲这个寺区的事儿吗?”
张有些诧异她如此直率,略露不快地说:“很乐意,女士。您具体想知道哪些事?”
“首先,您这儿有多少人?您是哪个民族的?”显然,她循规蹈矩的心态跟在巴斯库尔传教院时没有两样。
张回答说:“我们这个寺区大约有50来个专职喇嘛,还有几个像我这样非正式的喇嘛,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入行了,这还是值得期待的。到那时,我们就算是半个喇嘛了,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神职候选人了。至于说我们的各族出身,我们当中有来自许多民族的代表,尽管藏民和汉人占绝大多数,而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明白,这的确是一个当地的寺院,你们的长老是藏人还是汉人?”
“都不是。”
“有英国人吗?”
“有几个。”
“天哪!这简直太绝啦!”布林克罗小姐为了喘口气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们的信仰吧。”
康维朝后靠去,暗自琢磨将会出现有趣的场面——他总能在对冲突双方的观察中找到乐趣;布林克罗小姐女权主义的直率遭遇到喇嘛教哲学,必定很有看头。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这里的主人被吓一跳。“这是个相当大的问题。”他趁机说道。
然而布林克罗小姐却无意顺水推舟。让别人昏昏欲睡的酒精却仿佛为她注入了额外的活力。“当然,”她抱着一种宽容的神态讲道,“我信奉的是真正的宗教,不过我这人心胸大度,能接受和包容不同的人。我是说有些非常顽固偏执的外国人。当然,在一个喇嘛寺里,我并不指望我的观点能被认同。”
这些许让步立刻引来张先生一个相当庄重的鞠躬致意。“可为什么不能呢,女士?”他用准确而地道的英语答道,“难道说,只因为某种宗教是真的,其他所有宗教就必然是假的吗?”“哦,那是当然的。显然如此,不是吗?”
康维再次打断道:“说实在的,我觉得这种争执是没有必要的。只是布林克罗小姐和我一样都很好奇,建立这样一个独特的宗教机构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张回答得很慢,几乎是用耳语般大的声音说:“亲爱的先生,假如要我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概括它的话,我该说,我们的信仰就是‘中庸’。它的意思是凡事不要过度,甚至包括——请您原谅这个悖论——连优点本身过度了也会变成缺点。在你们见过的峡谷中,遵循我们的规矩而住着的人有几千名。我们已经发现,在很大程度上,道义给人带来幸福;我们严格地按中庸之道来自我约束,同时我们也满足于此。我想,我完全可以说,我们的人民适度节俭,适度贞洁,适度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