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康维跟着张走过那空荡荡的庭院时,内心出奇的平静,然而他的身心还是被一种渐渐强烈的渴望支配着。如果说这个汉族人真有什么弦外之音,那么康维马上就要跨过通向内幕的门槛。很快他就会得知,他那并不成熟的假设是否真像所有迹象表明的那样并非毫无可能。
抛开这些不谈,仅仅这次会面也无疑将会是意义深远的。他曾见识过许多古怪的头人领袖、部落首领,对他们怀着一种超然的兴趣,而且能准确地对他们作出评价。他也有种实属不易的天赋,能用自己实际上只是一知半解的各种语言,潇洒地来上几句客套寒暄。不过,在即将面对的这个场合中,兴许他也就只有做听者的份了。他发觉张正领着他经过一些他之前还没机会见过的房舍,在灯笼的照射下,这些房子都显得很可爱。不一会儿,他们爬上一把梯子,然后来到一扇门前,汉族人在门上敲了敲。门“呼”的一下打开了,开门的是个藏族仆人。他的动作如此敏捷,让康维不由得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等在门后了。这里处在喇嘛寺的最顶层,与其他地方一样,有着精致高雅的装饰,不过最大的区别是这里异常干燥,闷热得让人难受,好像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而同时似乎有某种蒸汽供暖设备正在以最大功率运作着,随着康维每走一步,空气也越加窒闷,直到最后张在又一扇门前停下。这时若还能以身体直觉作出判断的话,大概会认为这是一间土耳其式浴室。
张小声对康维说了句:“活佛要单独见你。”然后打开门,把康维让进里边去,然后又慢慢地关上门,径自悄悄离去了。康维进到屋里,呼吸着闷热而幽暗昏黄的空气,迟疑了片刻,整整过了几秒钟眼睛才适应了室内的昏暗。随后他意识到这房间,顶棚很低,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等简单的家具。
一位瘦小、面色白皙而满布皱纹的老者静坐在一张椅子上。在昏暗的背景下是一个静止不动的身影,此番情景极像一副用明暗对比法绘制的褪了色的古典肖像画。如果真有这样一幅画投射到现实中来的话,那就是它了。整个画面流溢着一种古典式的庄严。眼前的情景让康维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奇妙的感受,他甚至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而非仅仅是自己在这华贵而朦胧的温馨氛围里产生的错觉而已;在那双古朴神秘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感到茫然无措,不由向前迈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椅上那人的轮廓稍稍清晰了些,但仍看不出是不是个血肉之躯;这是个穿着汉服的身材瘦小的老人。衣服上宽松的皱褶和镶边,与这幅无精打采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您就是康维先生?”他用漂亮的英语低低地问。他的嗓音听起来很舒服,带着一丝忧郁,宛如一种奇异的福音,流入康维的耳中;不过,他内心深处的那丝怀疑却让他以为这些感觉都是因为闷热造成的。
“正是。”康维答道。
那嗓音接着说:“见到您很高兴,康维先生。我派人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聊聊。请在我身边坐下,别害怕,我是个于人无害的老头。”
康维回答说:“我觉得,能够得到您的接见,这是非同一般的荣幸。”
“谢谢,我亲爱的康维——按你们英国人的方式,我应该这么称呼你。是的,于我而言,这同样是个愉快的时刻。我眼神不行了,但请相信,我的心能看见你,眼睛也还看得到一点。我想,到现在你在香格里拉过得还舒适吧。”
“非常舒适。”
“那我十分高兴。张为接待你们尽心尽力。他也非常乐意。
他告诉我,你向他问了许多有关我们这个寺区和其他一些相关的问题。”
“我当然对那些事很感兴趣。”
“那么,要是你能安排得过来,我非常愿意向你介绍一下我们这个机构的情况。”
“那我真是不胜感激。”
“我也早有此打算和希望,但是,在我们这次谈话之前……”
在康维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他轻轻做了个手势,唤来一个仆人为他们准备一套典雅的茶点。
上了木漆的托盘端了上来,上面搁着犹如小鸡蛋壳一般的茶杯,里面盛着几乎无色的液体。康维对这种礼仪很熟悉,但没有流露出一丝随便。这时,那嗓音又接着说:“您熟悉我们中国的上茶方式,是吧?”
康维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脱口答道:“我在中国住过多年。”
“你可没对张说过啊。”
“没有。”
“那么,我怎么会有如此荣幸?”
康维一向善于利用恰当时机,道明自己的动机,可是这会儿他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他说道:“坦率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这理由再好不过,何况我们就要成为朋友了……现在,请你告诉我,这茶的香味是不是很特殊?中国茶品种繁多且各富香味,这茶是我们山谷的特产,不过我觉得完全能够与其他品种媲美。”
康维拾起茶杯,尝了一口。这滋味是如此微妙且难以形容,幽灵一般的香味缠绕在舌尖之上。他说:“很可口,也很特别。”
“对,跟我们山谷里的其他草药一样,这茶独特而珍贵,你确实该尝尝,不过,当然要慢慢来——这不单在礼仪和品鉴上是必要的,而且也是为最大限度地体味品茶的乐趣。这可是从中国晋代顾恺之那里学到的著名训诫。他当年吃甘蔗,总是慢慢地不肯立刻去啃那多汁的精髓部分,他解释说咱这吃法叫‘渐入佳境’。
你有没有研究过中国伟大的古典名著?”
康维回答说只是略知一二。康维心想,这么不厌其烦地兜圈子,谈话将会持续到茶碗撤下为止,然而他发现这茶还远远不够,他心里急着要听香格里拉的故事,但表面上却平静得很。无疑,活佛身上有某些顾恺之那种慢条斯理的特征。
终了,又一个神秘的手势,直到仆人撤走茶餐,活佛之口才像决堤之川,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亲爱的康维,大概你对藏族历史的大致情况并不陌生。张说你经常泡在我们的藏书馆里,我想你已经熟悉这些地区粗略却异常有趣的历史了。所以,您一定知道,基督教中的聂斯托利派中世纪时在全亚洲流行过,即使在其衰败很久以后仍然延续着它的影响。
“17世纪时,一个受罗马排挤的基督教福音布道会,发起一场基督教复兴运动,一些勇敢的耶稣会传教士们,流散四方,通过他们的推动与促进,数年间在广袤的地域里建起许多教会。这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至今很多欧洲人仍然不了解的一个事实是,拉萨就有一所这样的基督教传教院,且已存在38年了。那是在1719年,有四个天主教方济各会的托钵修士从北京出发,发起了一次去内地寻找或许残存的聂斯托利派遗产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