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他对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感到疑惑,分不清发生的一切到底是苏醒的意识还是梦中的幻觉?
他很快让自己清醒过来。当他来到在餐桌旁时,三位伙伴便轰炸般地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昨晚你和那个老头谈了很久吧,”
那美国人问道,“我们本想等你回来,可后来太困了。他怎么样?”
“他有提到脚夫的事吗?”马林森急切地问道。
“我希望你向他提到了让一个传教士来此驻扎的事。”布林克罗小姐说。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康维又像往常那样有所防范,“只怕又要让你们失望了,”他很快进入了这种防御状态,回答道,“我们没谈到传教的事,他也压根儿没向我提到什么脚夫,至于他的长相,我只能说他非常非常老,但说一口漂亮的英语,人精明非凡。”
马林森恼怒地打断了他:“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他是否可靠。
还有他有没有让我们离开的意思?”
“他给我的印象并不坏。”
“你怎么不向他催催脚夫的事?”
“我忘了。”
马林森怀疑地看着他:“我搞不懂,康维,看看你在巴斯库尔,干得他妈多好,我不敢相信这还是你。我看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我很抱歉。”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你应该振作起来,好歹像个样子。”
“你误解了,我是想说我很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康维的语气略显粗鲁,他想借此掩饰自己的感情。他心头很乱,旁人是很难理解的。不过,他竟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搪塞,这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显然,他想遵照活佛的建议,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又自然很为难。他这是在默认同伴们对他的批评。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不够义气,就像马林森说的,难以将这样的家伙和英雄联系起来。康维不无惋惜地感到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他的可爱之处;接着他又冷酷地想到,那些崇拜英雄的人总归要面对幻灭的打击。在巴斯库尔,马林森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对这位英俊的陆军上尉很是崇拜,可现在这上尉却正要从受人尊敬的位子上掉下来,如果说还没有倒下来的话。理想和希望的破灭总会让人有点悲哀,更何况虚假的理想;而马林森的崇拜,至少部分地缓解了他为掩饰自己而产生的不安。但无论如何,继续这样装下去是不可能的。香格里拉有一种纯洁的氛围——也许是因为海拔的原因——让人在这里很难掩饰自己的情感。
康维接着说:“你看,马林森,你这么翻来覆去地唠叨巴斯库尔的事,这没一点儿用。我确实跟原来不同了——咱们的所处的环境也完全不同了啊。”
“在我看来,这倒是个文明程度更高的环境,至少我们知道要反抗什么。”
“谋杀?强奸?你就直说吧,如果你愿意这么说,那确实更加文明。”
这年轻人提起嗓子回敬道:“没错,我就是说这更文明——从某个角度讲。比起忍受这种神秘兮兮的故弄玄虚,我倒是更情愿面对这种事情。”突然他话头一转,说:“那么,那个家伙告诉你那个满族姑娘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吗?”
“没有。他干吗要告诉我这个呢?”
“他干吗不告诉你?而你为什么没有问呢,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在乎这事的话?一群僧侣当中有一位姑娘,这正常吗?”
康维此前还绝没有想到,这小伙子会用这种眼光来看这件事。“这里可不是一般的寺院。”想来也没有更好的回答了。
“我的上帝,千真万确!”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沉默,他俩确实也争吵不下去了。对于康维而言,对满族姑娘的过去追根究底似乎毫无意义;在他的脑海里,这满族少女的形象是如此纯净,以至于他几乎感觉不到她就在这里。可正当他们提到满族姑娘,连吃早餐时都不忘钻研藏语语法的布林克罗小姐突然抬起头来(康维原本还以为她真的在拼命地钻研)。刚才关于女孩和活佛的谈话让她想起那些印度寺院中风传的故事,这些故事先是由僧侣们讲给他们的妻子,然后又由这些妻子传给她们那些未婚的女伴。“的确,”她抿着嘴唇说了句,“寺庙里的道德倒很难说呢。”她说着,一边像是求助一样转向巴纳德,可这美国人只是歪起嘴笑了笑。“我不认为你们这些人会把我的观点当做什么有价值的看法,”巴纳德干巴巴地说,“我想,既然我们来了这里,又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就应该审时度势,随遇而安才是。”
康维认为这是个很可取的建议,但马林森仍然心有不甘。“我很愿意相信,你会觉得这儿比达特莫尔更舒服。”他不怀好意地说。
“达特莫尔?啊,就是你们那个大牢房?——我懂你的意思。瞧,没错,我当然从来不忌妒别人的地方大。还有——你想拿它来挖苦我,这可不奏效,脸皮厚心肠软,这是我基本的综合素质。”
康维充满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斥责地看了一眼马林森;然而他又猛然感到,这两人其实是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而那幕前幕后的一切只有他清楚;这个中缘由是如此难以说清,以至于他突然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他朝他们点了点头,便溜出来一个人到庭院去了。当他一望见卡拉卡尔,所有的忧惧和疑虑便淡然消逝;三位同伴给他带来的烦恼和内疚感也在一种奇妙的对这个崭新世界的认知中消散。
有那么一会儿,他意识到,有时你越想弄清楚一件事,你就越一筹莫展;这种时候,你只得想当然地认为事情就该如此,因为那本该惊奇的事显得很无聊,而且惹人讨厌。因而,在香格里拉,他处变不惊的个性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以前战争岁月里练就的深沉镇定,现在也令他感到满足。他确实需要沉着,哪怕只是为了身不由己地去适应那种双重生活。之后一段日子,他与同伴们一道在等待脚夫的到达中度日,期待着随他们返回印度。在别的场合,他脑海中多次浮现出一幅地平线的景象,仿佛一块大幕,时间延展而空间缩小。蓝月亮这个名称也带上了一种象征意义,就像未来的时光般,如此美妙,让人充满期待,这是一种只有在那一弯蓝色的月亮中才能应验的梦幻。有时候让他自己也感到不解的是,他那双重生活到底哪一边更为真实,不过这并不要紧;他又会回忆起当年的战争场面,就算是在隆隆炮火之中,他也曾有过同样令人振奋的乐观,感到自己有很多条命,而死神只会带走一条。
此后,他经常和张谈论寺区的规章制度和日常生活。张这时说话已经不再拘谨,康维从他口中了解到,张来到香格里拉的头五年中生活平平,不修炼任何摄生方法。张说这里惯例的作法,是“使身体适应高原环境,也是给新来者时间消弭精神与感情上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