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2/3页)
“警察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连串的事件,推测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同谜一样的老人之间大概有某种关联,毕竟同他的脚步基本一致。”
莫扎特的音乐放完,另一支莫扎特开始。
大岛握着方向盘摇了几下头:“进展简直不可思议。开头就已相当相当奇妙,而往下越来越奇妙。结果无可预料。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事情的流程渐渐往这一带集中。你的行程和老人的行程即将在这一带的某个地点汇合。”
我闭目细听引擎的轰鸣。
“大岛,我恐怕还是直接去别的什么地方好些,”我说,“无论即将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给你和佐伯添更大的麻烦了。”
“譬如去哪里?”
“不知道。把我拉去电车站,在那里想。哪里都无所谓。”
大岛喟叹一声:“那也不能说是什么好主意啊。警察肯定正在车站里转来转去,找一个高个子十五六岁背着背囊和有强迫幻想症的酷少年。”
“那,把我送去远处没人监视的车站可以吧?”
“一回事。迟早总要被发现的。”
我默然。
“好了,并不是说已对你签发了逮捕证,也没有下令通缉。是吧?”
我点头。
“既然这样,你眼下还是自由之身。我带你去哪里随我的便,同法律不相抵触。说起来我连你的真实名字都不晓得,田村卡夫卡君。不用担心我。别看我这样,我行事相当慎重,轻易抓不住尾巴。”
“大岛,”
“怎么?”
“我跟谁也没合什么谋。即使真要杀父亲,我也用不着求任何人。”
“这我很清楚。”
大岛按信号灯停下车,动了动后视镜,拿一粒柠檬糖投进嘴里,也给我一粒。我接过放入口中。
“其次呢?”
“其次?”大岛反问。
“你刚才说了首先——关于我必须躲进山中的理由。既然有首先,那就该有其次,我觉得。”
大岛一直盯着信号灯,但信号硬是不肯变绿。“其次那条理由算不得什么,同首先相比。”
“可我想听。”
“关于佐伯。”大岛说。信号终于变绿,他踩下油门。“你和她睡了,对吧?”
我无法正面回答。
“那没有什么,不必介意。我直觉好,所以晓得。仅此而已。她人很好,作为女性也有魅力。她——是个特殊人,在多种意义上。不错,你们年龄相差悬殊,但那不算什么问题。你被佐伯吸引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想和她做爱,做就是了;她想和你做爱,做就是了。简单得很。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对你们好的事情,对我也是好事。”
大岛在口中轻轻转动着柠檬糖。
“但现在你最好稍离开一点儿佐伯。这同中野区野方的血腥案件无关。”
“为什么?”
“她现在正处于极其微妙的地带。”
“微妙地带?”
“佐伯——”说到这里,大岛寻找着下面的措词,“简单说来,正在开始死去。这我明白。近来我始终有这样的感觉。”
我抬起太阳镜看大岛的侧脸。他直视前方驱车前进。刚刚开上通往高知的高速公路。车以法定速度——这在大岛是少见的——沿行车线行驶。黑色的丰田SUPURA赛车“飕”一声超过了我们坐的赛车。
“开始死去……”我说,“得了不治之症?例如癌啦白血病什么的?”
大岛摇头:“也许是那样,也许不是。对于她的健康状态我几乎一无所知。不见得没有那样的病。可能性并非没有,但我认为相对说来她的情况属于精神领域的。求生意志——恐怕与这方面有关。”
“求生意志的丧失?”
“是的,继续生存的意志正在失去。”
“你认为佐伯将自杀?”
“不然。”大岛说,“她正率直地、静静地朝死亡走去。或者说死亡正向她走来。”
“就像列车朝车站开来?”
“或许。”大岛停下,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而且,田村卡夫卡君,你在那里出现了,如黄瓜一样冷静地、如卡夫卡一样神秘地。你和她相互吸引,很快——如果允许我使用古典字眼儿的话——有了关系。”
“接下来?”
大岛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片刻。“仅此而已。”
我缓缓摇头:“那么,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大概认为我就是那趟列车。”
大岛久久缄默不语,后来开口了。“是的,”他承认,“你说的不错,我是那样认为的。”
“就是说我即将给佐伯带来死亡?”
“不过,”他说,“我并不是因此在责备你,或者不如说那是好事。”
“为什么?”
对此大岛没有回答。他以沉默告诉我:那是你考虑的事,或者无须考虑的事。
我缩进座位,闭起眼睛,让身体放松下来。
“嗳,大岛,”
“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自己走向哪里,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
大岛仍在沉默,不予回答。
“我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问。
“什么也不做即可。”他简洁答道。
“一点也不做?”
大岛点头:“正因如此才这么带你进山。”
“可在山中我做什么好呢?”
“且听风声。”他说,“我经常那样。”
我就此思索。
大岛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手上。
“事情一件接一件。那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我的责任。责任不在预言,不在诅咒,不在DNA,不在非逻辑性,不在结构主义,不在第三次产业革命。我们之所以都在毁灭都在丧失,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建立在毁灭与丧失之上的,我们的存在不过是其原理的剪影而已。例如风,既有飞沙走石的狂风,又有舒心惬意的微风,但所有的风终究都要消失。风不是物体,而不外乎是空气移动的总称。侧耳倾听,其隐喻即可了然。”
我回握大岛的手。柔软、温暖的手。滑润,无性别,细腻而优雅。
“大岛,”我说,“我现在最好离开佐伯?”
“是的,田村卡夫卡君。你最好从佐伯身边离开一段时间,让她一人独处。她是个聪明的人、坚强的人,漫长岁月里她忍受着汹涌而来的孤独,背负着沉重的记忆活着,她能够冷静地独自决定各种事情。”
“就是说我是孩子,打扰了人家。”
“不是那个意思,”大岛以柔和的声音说,“不是那样的。你做了应做的事,做了有意义的事。对你有意义,对她也有意义。所以往下的事就交给她好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也许冷漠——在佐伯身上,眼下你完全无能为力。你这就一个人进入山中做你自身的事,对你来说也正是那样一个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