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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大道与神田河平行。
穿过浅草桥后,它们逐渐靠近,直到横跨隅田河的两国桥附近,它们重叠到了一起。也就是说,以两国桥为起点,神田河与隅田河相互交汇。两国桥的一侧,正好也是台东区、中央区、墨田区等三区的边界。
横穿一直通往浅草的江户大道,我看了一眼手表。
就快十点了。
我站在“两国桥西”的十字路口上,不远处能看到桥的入口。
我走了五十分钟。吹着夜风,四处眺望,这次散步着实畅快。
在维尼尼,我和岛田富士子喝了两瓶红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脚就像漂浮在地面上一样。我的视野很清晰,但意识就好像被蒙上了一层雾。心情不仅不坏,还有些兴奋和雀跃。
富士子说我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还说我不仅不笑,经常连表情都没有……
虽然没有意识到,相信她的说法不会有错。
笑容是什么时候起从我的脸上消失的呢?
是父亲失踪之后?母亲去世之后?痛失笃子之后?还是得知淳子的背叛之后?这些时间节点似乎都有可能,又都不完全正确。
我觉得变化最明显的,是突然接替美千代出任总经理前后。
为了维护五百多位员工以及他们各自背负的家庭,我唯有怀抱必死的决心。
“商场如战场”,这几个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心头。
我也不是不想笑,而是笑不出来。
两国桥是一座拱桥,中间高,两头低。桥头的铭牌柱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球体,据说是模仿国技馆屋顶建造的,看起来活像一个地球仪。
走到桥边,我试着深呼吸,让夜风渗透到我的体内,等待脚下的悬浮感缓缓消失。
从总经理的位子上退下来,我能够重新找回笑容吗?
岛田富士子鼓励我,“也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同时她也有所保留,“人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气,很难改掉的”。她的结论是,“你还是得找个人一起”。在找到一个人共同生活之前,难道我就无法为自己而活了吗?
想到这里,堀越口中的那个“活下去的支柱”重新浮现出来。
没有相互扶持的伴侣,是否人生就无法重新开始?无法为自己而活?
上个月香田美智子口中关于父亲的过往,也是一个典型的注脚。
美智子说,是美千代将笃子的死讯告诉父亲。关于笃子在巴厘岛下落不明,以及一年后腐烂的尸体被人找到。父亲乔装改扮,参加了笃子的守夜仪式。
“修治说总经理很帮他。他答应今后绝对不在你面前出现,从总经理那边拿了一大笔钱。靠这笔钱,他在川崎开了店。”美智子道。
他们是在父亲开了“乐园的树”之后认识的。美智子在父亲的店铺对面经营花店,时间久了两个人就熟络起来。
“女儿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总是说,要是能替女儿死就好了。他原先在市政府附近开过一家叫‘树’的店吧。新开的店,为了铭记笃子死在巴厘岛,他取名叫‘乐园的树’。他很会冲咖啡,很多客人专程来喝你父亲冲的咖啡。我最开始也是因为这个,经常去他店里。”美智子一脸怀念地回忆着。
父亲为什么回到曾经与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川崎?妻子、女儿还有儿子如今都已经离开了这片土地……
他躲进了曾经失去的故乡,想要让时间倒流吗?
与母亲共同经营“树”的那几年,是不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光呢?
——乐园的树。
站在两国桥的桥头,心中不禁默念。我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去,桥的坡度很平缓。
用“乐园”二字描述令女儿不幸丧命的巴厘岛,也许他相信,笃子并没有死,而是回到了乐园之中。
想到这里,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所谓的“乐园的树”,我最近似乎在别的什么地方听到过。
到底是哪儿?路上的招牌、书籍杂志一类的么?
乐园的树,乐园,树……
我边走边念叨着。
走了不足十米,我停下脚步,忽然念出声来:“对了!天堂金花树蛇!”
“天堂金花树蛇”与“乐园的树”难道没有内在的联系吗?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留意到呢?
接到长濑的调查报告,三天后与香田美智子见面,“乐园的树”这几个字曾反复出现在长濑和美智子的口中。
二十八年后故地重游,在川崎发现钟点宾馆把名字从“Double Angel”改成了“海蛇”。看着“海蛇”这个招牌,我曾想过,干脆改名叫“天堂金花树蛇”反而更好。我下意识地察觉到,曾经的“天使”变成了“蛇”,随后是户叶律子的出现。
如今,父亲的咖啡店在名称上又出现了某种暗合(乐园与天堂),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脚步逐渐稳定,脑中的薄雾还未散去。醉意仍然没有消散。
在热带雨林的树木之间,天堂金花树蛇将身体的形状变得扁平,从而能在空中滑翔。当那个瞬间翩然降临,或许我们也能够奇迹般地重新打造自己的人生。——我曾经这么想……
我在两国桥的栏杆边停下,望着脚下发呆。
忽然,我感到一阵强风吹来,抬起头,任凭风吹散剩余的酒气。
黑魆魆的河面在强风下泛着波浪,远方几艘游览船忽明忽暗。这一带原本是江户有名的花街柳巷,附近有好几个船屋与游览船的码头。
对岸的首都高速六号线高架后面,巨大的东京天空树在晴朗夜空衬托下,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我偶尔会透过出租车或列车的车窗,与天空树不期而遇,却很久不曾像这样亲身站在两国桥,将天空树尽收眼底。
今晚的天空树大了一圈,看起来更美了。观景平台上下灯光明灭,不断发出青白色的光。
我凭栏眺望,不禁出了神。
天堂金花树不就是眼前的天空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