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理查德森太太拿起信封,发现里面只剩一捆底片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信封里的照片少了一张。米娅留下底片的意思很明确:她不打算出售它们,也不会把照片给别人看或者当作某种对付他们的筹码。这些是你们的,他们仿佛听见她说,它们就是你。你们可以随意处置。唯有其中一张底片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照片:伊奇前一晚把属于她的那幅照片拿走了。一看到它,她就知道那是她的:一朵黑色的玫瑰掉落在破裂的路面上,花瓣是用黑皮靴——她母亲把她喜欢的这双鞋扔进了垃圾桶——上面的皮革剪的,外侧的花瓣来自磨损的脚趾部位,颜色较浅;内侧的花瓣颜色最深,来自鞋舌;一根两端磨损的鞋带组成玫瑰的茎秆;来自鞋帮的黄色缝线组成玫瑰的花心,粗粝中透着纤弱,有种奇特的美感。伊奇把照片塞进包里,信封放回柜台,关灯锁门,只给家人留下了色彩反转的底片:一朵苍白的花,颜色由内而外逐渐变深,后方的深灰色背景好似阴云密布的夜空。

直到那天下午,理查德森先生检查手机的语音信箱时才得到消息——语音信箱中的留言来自马克·麦卡洛,他讲话时抽噎得厉害,理查德森先生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前一天晚上,终于摆脱压力的马克和琳达几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晨,他们迷迷糊糊地(因为睡得时间太长)醒过来,麦卡洛太太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发现已经十点半了,米拉贝尔通常会在日出时分哭闹,把他们吵醒,起来给她喂饭、换尿布。所以,当她看到时间的一刹那,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她从床上跳起来,跑进米拉贝尔的房间,连拖鞋和睡袍都顾不上穿。这时候,马克·麦卡洛还在眨着眼睛适应明亮的阳光,他听到妻子在隔壁房间尖叫起来——婴儿床是空的,米拉贝尔不见了。

为了寻找线索,警察整整折腾了一天,发现通往后院的推拉门没锁(但这也是夜不闭户的西克尔高地人的习惯);门闩上布满指纹;贝比次日没去上班;贝比的公寓没有人;最后,他们发现,贝比订了一张前一晚十一点二十分飞往中国广东的机票。警察告诉麦卡洛夫妇,他们不太可能找到贝比了,因为中国很大——警察的表情很严肃,绝不像是在开玩笑——现在这个时候,贝比应该已经抵达了广东,谁知道她会去哪里?简直是大海捞针。假如你们乐意,那就尽管烧钱去找她吧,警察告诉麦卡洛夫妇。

差不多一年之后——理查德森家的房子几乎重建了一遍,麦卡洛夫妇也并没有烧掉全部的钱,他们花了数万美元雇用侦探和联系大使馆,然而所获甚微。麦卡洛太太和理查德森太太在“番红花”餐馆共进午餐,不无感慨地回想着数月来的起伏动荡,“马克和我已经申请从中国领养孩子了。”麦卡洛太太告诉理查德森太太,她叉起一块鸡肉,搁在米饭上。

“太好了。”理查德森太太说。

“领养机构说,我们是理想的候选人。她估计会在半年之内帮我们找到合适的配对。”麦卡洛太太喝了一口水,“她说,来自中国的被领养人,其父母日后试图重新获得监护权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理查德森太太倾身向前,握住老朋友的手。“被你领养的孩子一定非常幸运。”她说。

最让麦卡洛太太痛心的是,贝比抱走婴儿床里的米拉贝尔的时候,孩子竟然没有哭叫,她把全部母爱都倾注在小米拉贝尔身上,孩子却依然觉得贝比的怀抱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下一个宝宝来自孤儿院,不会再被生身父母抢走,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将真正属于他们。麦卡洛太太已经做好了爱这个尚未谋面的孩子的准备,她试着不去想起米拉贝尔——他们失去的女儿,正在遥远异国的某处过着遥远异国的生活。

离开理查德森家的出租屋的那天晚上,珀尔把出租屋的钥匙留在理查德森家的信箱里,回到车上,她终于向母亲提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万一那些照片会让你出名呢?”

不会的,发动汽车时,米娅心里是这么想的,理查德森家绝对不会卖掉这些照片,只能把它们当成某种令人不安的家族收藏留存下来,也许未来的某一天,理查德森家的后代打开阁楼上的某个尘封的纸盒时,会发现它们:这些照片从哪来的?谁拍的?有什么含义吗?

米娅切换到一挡。“假如真是这样,那我欠他们的可就太多了,至少超过了照片本身的价值。”她开着“兔子”,经过鸭池塘,穿过范-阿肯大道和轻轨铁路,朝沃伦斯维尔路驶去,她们会从那里上高速,离开克利夫兰,一路向前。

“真希望我有机会和他们说再见。”珀尔想起穆迪、莱克西和崔普,他们几个之间已然连上了看不见的线,以后的日子里,珀尔会反复尝试解开这些线,结果却发现已经打了死结,根本解不开。“还有伊奇,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

米娅没说话,她也在想着伊奇。“可怜的伊奇,”她终于说,“她非常希望离开那里。”

珀尔突然产生了一个美妙的设想。“我们可以回去接她,我从她家后院爬进去,敲她的窗,然后……”

“亲爱的,”米娅说,“伊奇才十四岁,这么做是违法的。”

可当汽车来到沃伦斯维尔路,驶向I-480州际公路时,米娅也像女儿那样,纵容自己小小地幻想了一下:

她们开车沿着一条双车道公路行驶,米娅最喜欢这种道路,因为沿途都是一些通常只有一个商店、一家咖啡馆和一座加油站的小城镇。汽车经过时扬起的灰尘在空中飘荡,像金色的云彩,穿过这片金色的云雾,她们在路边的转角处看到一个伸着大拇指要求搭车的模糊身影。米娅缓缓停下车,在看清她的脸,敞开车门请她进来之前,她们首先看到的是她狂野不羁的浅金色头发。

星期六上午,米娅和珀尔进入伊利诺伊州的时候,伊奇——她的头发里依然带着火灾现场的烟熏味——爬上一辆前往匹兹堡的“灰狗”长途车,城镇另一头,她的家人刚刚聚集在鸭池塘的岸边,看消防员灭火。伊奇的背包里装着一份她从母亲那里偷来的文件,上面有米娅的父母在匹兹堡的住址,乔治和瑞吉娜·赖特,伯特利帕克,宾夕法尼亚,还有个电话号码,但伊奇知道,只打电话不能让她获得想要的答案。母亲桌上的那份文件标注的是“M.W.”,足有厚厚一沓,趁家人都睡着的时候,她仔细读了一遍,赖特夫妇的地址下面还有一个地址:安妮塔·利斯,利斯画廊,纽约。伊奇知道,米娅的艺术生涯是从纽约开始的,那时候米娅并不比自己大多少,她也想去纽约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