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五清晨,气候温和干燥。这天早上,阿尔卡迪奥法官和他女人欢爱的时候,把蚊帐的挂绳扯断了,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裹在蚊帐里。
“搁在这儿吧,”法官的女人喃喃地说,“待会儿我来收拾。”
他们赤条条地从乱作一团的蚊帐里爬出来。阿尔卡迪奥法官走到箱子前去找一条干净的内裤。等他回来,他的女人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收拾蚊帐。法官走过去,也没有看他的女人一眼,就坐在床铺的另一边穿鞋子,还哼哼地喘着粗气。那女人跟了过来,把圆鼓鼓的肚子抵在他的胳臂上,用牙齿咬他的耳朵。法官轻轻把她推开。
“让我安静一会儿。”他说。
他的女人咯咯咯地笑了一阵,显得底气很足。她跟在男人后面走到房间另一端,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腰眼。“驾!小毛驴!”她说。法官往旁边一跳,推开了她的手。她不再逗弄她的男人了,呵呵大笑起来。蓦地,她把脸一绷,高声叫道:
“耶稣!”
“怎么啦?”法官问。
“门敞着哪!”她大声地说,“哎呀!真丢人!”
她咯咯笑着跑进盟洗室。
阿尔卡迪奥法官没等着喝咖啡。牙膏里的薄荷味凉丝丝的十分爽口。他高高兴兴地走到大街上。太阳黄澄澄的。叙利亚人坐在自家店铺门前,凝望着静静的小河。走过希拉尔多大夫诊所的时候,法官用手挠了挠纱门,脚步不停地嚷道:
“大夫,治头疼哪种药最好?”
大夫从屋里回答说:
“头天晚上别喝酒最好。”
码头上,有几个女人正在高声谈论昨天晚上贴出来的一张新匿名帖。今天黎明时,天气晴朗,没有下雨。女人们去望五点钟的弥撒,看到了这张帖子,眼下弄得满城风雨。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停下来。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头牤牛,被人穿上鼻环直往台球厅里拉。进去后,法官要了一瓶冰镇啤酒和一片止痛片。刚刚九点钟,台球厅里已经高朋满座了。
“全镇的人都在闹头疼。”阿尔卡迪奥法官说。
他拿着酒瓶走到一张桌子前。桌边有三位顾客守着啤酒杯在发呆。他在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来。
“又出事了?”他问。
“今天早晨贴出了四张匿名帖。”
“大伙儿看到的那张,”其中一个人说,“是给拉盖尔·孔特蕾拉丝贴的。”
阿尔卡迪奥法官一边嚼着止痛片,一边对着瓶口喝啤酒。第一口喝下去,觉得有点恶心。随后肚子里有了底,再喝就觉着清新爽口了。
“上面说些什么?”
“都是些混账话,”那个人说,“说她今年出了几趟门,她自己说是去装牙套,其实是去打胎。”
“这件事还用得着贴匿名帖?”阿尔卡迪奥法官说,“人们早就传开了。”
炎热的太阳刺得人眼睛生疼。法官离开台球厅的时候,却还没有觉出早晨带给人的不适。他径直朝法院走去。法院秘书——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那儿煺鸡毛。他用疑惑的目光从眼镜上面看着法官。
“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这档子事总得办啊。”法官说。
秘书趿拉着一双拖鞋走到院子里,隔着栅墙把煺了一半毛的母鸡交给饭店的厨娘。虽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接任已经十一个月了,今天却是他第一次坐在办公桌前。
这间破旧的办公室被一道木栅栏隔成两间。外屋,在蒙着眼睛、手持天平的公正之神的画像下面,放着一张木制的长靠背椅。里屋,面对面放着两张旧办公桌,还有一个书架,书上积满尘土,另外有一台打字机。法官的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铜十字架。对面墙上挂着一幅镶框的石板画,画上有一个笑眯眯的秃顶胖男人,胸前佩戴着总统绶带,下面有一行金灿灿的大字:和平与正义。这幅画是整个办公室里唯一一件新东西。
秘书用手帕蒙住鼻子和嘴,开始用掸子掸掉办公桌上的灰尘。“要是不把鼻子遮上点儿,准得咳嗽。”他说。阿尔卡迪奥法官没有答理他,坐在转椅里把头朝后一仰,伸直两条腿,试了试椅子的弹簧。
“摔不下去吧?”他问。
秘书摇了摇头。“上届法官维特拉遇害的时候,弹簧全都绷开了,”他说,“现在已经修好了。”他没有放下手帕,又接着说:
“换了政府以后,镇长马上派人来修理转椅。把专案人员派出去,四处进行调查。”
“镇长巴不得法院能正常工作。”法官说。
他打开中间的抽屉,拿出一串钥匙,接着把抽屉一个个全都打开。抽屉里塞满了纸。法官用食指翻了翻那些纸片,浏览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然后,他又把抽屉关好,把办公桌上的文具收拾了一下。桌上有一个红墨水瓶、一个蓝墨水瓶和一红一蓝两支钢笔。墨水已经完全干了。
“镇长对您很有好感。”秘书说。
法官坐在转椅里摇来摇去,一边擦抹椅子扶手,一边用阴郁的目光望着秘书。秘书凝视着他,似乎要把此时此刻的光线下法官端坐在转椅上的姿态永远印在脑海里。他用手指着法官说:
“维特拉法官遭到枪击的时候,和您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法官用手敲了敲太阳穴上暴出的青筋。他的头又疼了起来。
“当时我在这儿。”秘书朝木栅另一边走去,指着打字机继续说。他一面不住地唠叨着,一面趴在木栅上,举起掸子当枪一样对准阿尔卡迪奥法官,那副架势活像牛仔片里的江洋大盗。“三名警察就这样站着,”他说,“维特拉法官一看见他们,立刻举起双手,慢吞吞地说:‘别杀我。’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椅子砰地倒在一边,维特拉法官摔倒在另一边,中弹身亡了。”
阿尔卡迪奥法官用手使劲按住脑袋,直觉得里面咚咚直跳。秘书解下手帕,把掸子挂在门后,又说:“这件事,说来说去就是因为有一次他喝醉了,说什么只要他在这儿,就要保证选举的纯洁性。”说到这儿他住了口,只见法官用手捂着胸口,蜷缩在办公桌上。
“您不太舒服吗?”
法官回答说,是的。他讲了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要秘书到台球厅去要一片止痛片和两瓶冰镇啤酒。一瓶啤酒下肚后,阿尔卡迪奥法官觉得心里清爽多了,脑袋也清醒了。
秘书在打字机前坐下来。
“现在有什么可干的?”他问。
“没什么事。”法官说。
“您看,我能不能离开一下,帮玛丽娅把鸡毛煺了。”
法官不同意。他说:“这里是执法机关,不是煺鸡毛的地方。”他摆出一副关切的样子,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的下属,又接着说: